“哪个也不愿意把自己的女人凭空交给别人。可我不想受你们的欺骗,不想戴绿帽子。”程塌鼻咽下几块獾肉,又给青竹斟了两碗,“我想过了,我是个讲义气的人,把她交给你,我落个人情。”
青竹不胜酒力,泼泼洒洒递过一碗给对方,趴在地上“咚”的一声,磕个响头,趴起再磕,却一下倒了,再也爬不起来。挣扎几下,沉沉睡去,起了鼾声。
程塌鼻接住酒碗,看他磕头,看他倒下,看他睡去,咧开嘴,开心地笑起来。
却没有一点儿笑声,只是塌陷的鼻腔里有一声他自己才听得到的哼声。
程塌鼻抓住青竹的头发,把青竹的头提起来。“多承你的信任,伙计,再来一碗。”他说,“你跑了不少的江湖,咋还这样嫩呀。”
这碗酒顺着青竹的喉管咕咕地流了进去,然后青竹又仰倒在地上,下巴朝天,鼾声如雷。程塌鼻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塑料瓶子,拧开盖子,对准他的两个鼻孔,一股黑白相间的浓稠的液体,像一根线一样穿了进去。
青竹屏住呼吸,打了一个极响亮的喷嚏,侧过头去。那根黑线在他的鼻头停了一下,像打了一个不结实的扣。
青竹的鼻腔刺痒的时候,也正是程塌鼻腰疼难忍的时候。
半夜里,程塌鼻听到狍鹿的叫声,以为又有野物落入了他设的圈套,就摸索着前去查看。作为一个靠山吃山的山里人,程塌鼻不只是割漆的好手,设套拴山也是行家。在野外生活,他有对付野物的绝招,只需带着粮饭,各种野物的肉由他取食。他摸黑前去查看圈套。这次不是为了吃肉,是想趁那野物没断气的时候逮了来,趁热喝血。狍鹿的血滋阴壮阳,大补,立马见效。他身体强壮,是和野物的热血分不开的。
这次他没有喝到野物的热血,身体没有得到滋补,却还吃了大亏。
天黑,又有些酒意,虽然路途熟悉,程塌鼻还是踏上了自己设下的圈套,“呼”
的一声,双脚被套住,弹起来,头朝下倒吊在空中。要是平时,他会折身起来解去套扣的。但这次被弹起倒吊时,他想躲闪,就急骤地一跳,没跳出圈套,却闪了腰。他被倒吊在一个既高又大又柔软的树枝上,荡来荡去,直到天亮时,才看清这是准备套野猪或棕熊的圈套,树枝粗大,皮绳结实,挣扎是没有用处的。几次折起身,都被腰部的剧痛迫使放弃了。几经折腾,腰疼加剧,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了,只得扯开喉咙叫喊:“青竹,青竹——”
青竹没有答应。
完了,他想,青竹一定还昏睡着没醒过来。就是醒过来,我那样对他,他还会来救我吗?害人终害己,报应得这么快。再喊一阵,还是没有回应,程塌鼻觉得双腿麻木,胸脸胀疼,呼吸紧促,脑壳发晕,连喊叫的力气也没有了,眼里是太阳一样刺目的金星。他不甘心的同时,身不由己地闭上了双眼。他想,这个时候,青竹不是没醒过来,是不愿意来搭救我,我就这样等死吧。
程塌鼻醒来的时候,是在那棵树下。不是倒吊着,是平睡在地上厚实的木叶上。他睁开眼,看到蓝天下交错的树枝,纠缠的藤蔓,看到吊着的半截皮绳,看到坐在身边鼻腔里流着淡血水的青竹。他想坐起身来,一动,腰杆剧烈疼痛,只得再次闭上眼睛。这是在阴司地狱的实景呢,还是在阳世的想象?他内心揣度,我是在做梦?难道还能活下来?
“昨晚喝酒的时候说过的话,我想,你没有忘。”青竹说,声音很低很慢,有些模糊不清,有些瓮声瓮气。
程塌鼻听到一个空洞的、字句不明的声音,又分明有青竹的声音在里面,就确定自己还活着,并且这条命是青竹救回来的,就忙说:“记得,作数。”他同样说得空洞、字句模糊,像是梦呓,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只是没定时间。”
“那,这阵,就定了吧。”
程塌鼻睁开眼,看看天,看看树,再看看青竹:“等我的腰杆好转,能行走的时候……”
话没说完,他的眼睛又合上了,像是缺少睁开眼睛的力气。
“好吧。”青竹把程塌鼻扶起来,背在背上,往棚子里走。他一走一瘸,像是这具身体压得他摇摇欲倒,随时都有趴下的可能。他没倒,背上的人却被颠簸得直呻唤。
睡在棚子里的茅草铺上,程塌鼻呻唤着说:“套住我的那副圈套前面,水沟边上,套住了一只狍鹿,青竹,你去弄来,趁没死……”
狍鹿是被套住了脚的。青竹捆了,扛过来,放到程塌鼻面前。狍鹿挣扎着,圆睁了眼睛看着面前的两个异类,不知将要发生什么事。它眼睛里射出的恐惧,使青竹转过了身子。
程塌鼻拍拍狍鹿的头,像是有话要对它说。最后一句话不说,他拿刀来割下一截木竹,把一头削尖,在狍鹿身上摸准心脏的位置,直插进狍鹿的胸腔,把另一头含进口里,喉咙咕咕地响,吸着热腾腾的鲜血,直到狍鹿眼里绝望的光完全暗淡下去。
“你也来几口,大补呢。”吸了一阵,程塌鼻的肚子完全凸起来,就叫青竹。
青竹早离开这里几丈远了,蹲下不理他。他又趴下继续吮吸,津津有味,本来肥实的肚子,这阵竟粗壮如猪了。
另外几处圈套也中了,有一个还套着了一头野猪。青竹天天炖肉,看着程塌鼻狼吞虎咽的饕餮样子,和日渐肥硕起来的身体,不说一句话。他没法放开喉咙吃,必须细细咀嚼下咽,以免溃烂的鼻腔和食道发疼。这时,他的鼻翼已经全部烂掉了,说话就有了程塌鼻那样的瓮声瓮气。幸亏鼻腔里溃烂后长出了新肉,没有殃及上腭。
一月时间过去,程塌鼻拄着棍子已经能够行走。青竹的鼻腔也停止溃烂,逐渐好转,心情却日渐烦躁不安。这天吃过早饭,他再也忍耐不住,“你能走了,我也该走了。”
随着腰杆好转,程塌鼻对许诺的事避而不谈。这阵青竹提出来,他像没有听到一样,望着远方,让对方静候他的回答。
青竹却不等他的回答,只顾收拾自己的衣裳。
“不能再等几天?”程塌鼻无奈,低声下气地问。
“不能,这些天已经是多余的了。”
青竹头也不回地迈着瘸腿走出人字形茅草棚。随着脚步的迈动,身子一高一低,像是跳跃一样。青竹的影子晃上林中小路,程塌鼻拄上棍子就追了上去。前面一瘸一瘸,走得却快。后面的弓着腰,碎步不停移动,却眼见前面的人影消失在树林中了。能看到的,只有偶尔的人一样伫立的枯树桩,在披绿滴翠的林木中,像在等待着谁,又像在护送着谁。
雾降到半山腰下,太阳的光亮就完全展现出来,山林、树木一片明艳,连树冠下的阴影也明亮得耀眼。
程塌鼻站在桑树垭对面家门前的山梁上,一手拄棍,一手遮太阳,望着自家拐尺形的青瓦木板墙的房屋,还有房前通往远处的那条曲折的石头小路。他没看到人影,却在刚刚晒干露水就此起彼伏开始叫唤的蝉声中,听到红杏清亮亮的山歌子——
脚踏着青石板手杵着棒,
眼泪水颗颗打在花鞋上。
为了你我身子受尽了苦,
刀架在脖子上我也不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