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明白大爷人不多,枪支也不算优良,虽有熟悉地形的刘苑、刘横山,但一时赶不拢,就带人挡住刘横山的进攻,让汪三河收拾金银细软及弹药,往鼓城山撤退。
大爷他们和刘横山会合一处,进了寨子,没找到卢教导员,估计票子已被带走,又命令继续追剿。刘横山说,他带红灯教众徒绕道塌井坝,去七里峡埋伏,堵住汪三河必经之路,全数消灭。
大爷叮嘱:“要认清人,千万不能伤了卢教导员。”
汪三河为了逃命,一路丢弃钱财等多余物资,急奔鼓城山保存实力。汪三河是知道红四军厉害的,唯恐自己像其他占山为王的头儿一样被砍了杆子,慌不择路地逃奔。三爷不忍他如此狼狈,拉住他的手,在他面前磕下头去,谢他救命之恩:“我逮住票子断后,你快撤。如能重竖杆子,莫忘替我报仇。”
汪三河流下泪来,将身边的金银全部留下。“必要的时候,买一条路吧。”他说。
大爷赶到时,见三爷立马横枪,站在路的中央,大有赵子龙当阳桥的威风,就叫其余人退后,独自上前说话。
三爷从怀中掏出黄白珠宝和一团鸦片,抛向大爷:“撵人不上十里,你超过三十里了。我买一条路。”
“我决不害你,也保证其他人不害你。兄弟,事到如今,我也替卢教导员买一条路。”说着,他抛回接到手的东西,又从怀中取出两块银圆抛过去,“我没有积蓄,只有两块银圆。”
三爷朝大爷轻蔑地说:“不害我?那不一定,只是你功夫不到家,想害也害不了。”说话的时候,他掂掂接住的银圆,从中掰断,看里面的成色,然后抛向草丛,“造孽啊。两块银圆还是私铸的,也能买命么。”
大爷说:“汪三河对你有救命之恩,卢伟对我也一样。兄弟,你放了他吧。
啥条件,只管说。”
“都是为报救命之恩。哥,票子我不会撕。吃江湖饭的,说话算数。你从这里退回去,我把汪兄送到鼓城山,明天把票子送到三道河。”
大爷犹豫一下,在拨转马头时说:“我希望你像放刘苑一样,慷慨放了卢老师。还希望你和弟媳一道来参加我的婚礼。”
三爷一震,面部的僵肉抽搐一下,身子颤着跃下马来,走到大爷面前,解开腰带,解开衣扣,脱掉衣服。大爷看到,他上身全是疤痕,没一块完整的皮肤,全和脸上一样,不觉鼻子酸了。三爷解开裤带,脱下裤子。大爷看到他下身也全是那样。大爷擦去眼眶中的泪,蒙眬的目光清晰了,看到传宗接代的圣器缩成一团,和没有一样。这才明白,为什么一说到家庭和婚姻,他总是失态。
“兄弟。”大爷叫了一声,泪如泉涌,哽咽着没法言语。
三爷穿着好。“哥,记住咱家的仇和恨。”他说,“刘苑人不错,本来是弟媳,这阵成了你的女人,还是一家人,传宗接代是有望的了。我只是担心你降不住她。她太野了,你的功夫使人寒心啦。”
三爷跨上马:“要是她不听你的话,你就说,我要拾掇她。好了,撤吧。”
这时的大爷倒成了听话的小弟弟,拨转马头往回走。他把马交给大婆,躲躲闪闪爬回去,藏在一块石头后面,看见三爷在抹泪。抹完,他下马到路边隐蔽在树丛后面的石洞里,提出一个捆绑结实、塞住嘴的人。
见那人就是卢伟,大爷真想冲上去。
三爷把卢伟横担在马上,朝七里峡奔去。
大爷招呼后面的人远远地跟上,不让前面的三爷发现。
快到七里峡出口,三爷发现了五具他部下的尸体,是被刀砍死的。三爷心上涌来一阵不祥的阴影,在马后拍了两掌,加快了速度。再奔一阵,地上全是横七竖八的尸体,一株黄桦树上绑着一具剖了膛的躯壳。三爷拍马前去,认出是汪三河。他翻身下马,倒地磕头,放声大哭,震得两岸山音回荡,荡出几重哭音来,点缀着闻见血腥味飞来的乌鸦寒惨惨的叫声,使人浑身发凉。
哭了一阵,三爷把汪三河的尸体放平,又在旁边的树桠上取回五脏放回身腔里面,解下腰带,将尸体捆扎好,找一个土坑埋了。他回到马前提下卢伟,解开绳子和塞嘴的帕子,再把他提上马背,说:“你救过我哥,我这阵放了你。本来许诺明天送回去的,有生以来第二次失信了。你就自己辛苦一趟吧。”
三爷稍停又说:“山里狼多,成群结伙,一路有血腥气,豺狼一定不会少,趁天没黑你快走。这是枪,里面有子弹。”三爷把自己的枪给卢伟绑在腰里。
卢伟在马上坐稳,挽住三爷递上的缰绳,正正身子说:“汪三河垮杆子了,你跟我们走吧,红军欢迎你。”卢伟已经被折磨得极度虚弱,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我是吃江湖饭的,能和杀我恩人的人在一堆?”三爷不容置疑地说,“你回去告诉我哥,叫他管严刘苑,多生几个儿子。在祖宗坟园里的白果树下,东面有五百根条子和一千硬货,是我留给侄儿们的。仙女桥碑后那块石头后面有个石窟窿,是汪兄所有的存货,算是你们的吧。你们也真够寒酸的了。”
不等卢伟回话,三爷举手在马屁股后面一拍,马飞奔起来。卢伟差点栽下来。
在三道河和红灯教会合后,大爷始终闷闷不乐。大婆看透了他的心事,经卢教导员和刘横山同意,他们一道去寻找三爷。
五天后回来,大爷说:“侍龙在鼓城寺出家,法号叫立地。庙里香火很盛。
我放心了。”
在平反后的那个冬季的火塘边上,一家人述说着即将赴职的喜悦和今后的宏图大略。三爷说:“还是晨钟暮鼓好。这阵我六根清净,还是回寺里去,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二爷和大爷兄弟二人,是在房檐下的清明草探出头来时和三爷告别的。一年以后,大爷从部队回来接大婆共度晚年。刚进院门,见一个白胡子和尚站在门口,吓了一跳,以为是三爷长出了胡子。仔细一看,和尚须发皆全,皮肤完好,根本不是老三。正要询问,和尚开口了:“施主,程侍龙,释名立地,可寄居在此?”
直到那时,他们才晓得三爷没回鼓城寺,但到了哪里,就成了谜。
小老弟,这个故事拉拉杂杂,有些凌乱,本来是该完结了,可我是一个心细的人,一直惦记着三爷的归宿。在从桑树垭回来前,我去了一趟鼓城山。
去年,鼓城山辟为原始风光旅游区。我这次去,不是因为旅游,是因为三爷曾在那里做过和尚的缘故。
我到鼓城寺里上香,在山门前的纪事碑上发现一段文字。上面说,三爷回鼓城寺,走到半山,听到寺里法器齐鸣,诵经声绕耳不绝,顿觉天清地爽,走进路边的一个被造反派打碎了佛像的空佛龛,佛一样蹲着,做出与佛一样的姿势:庄严安详,微笑以示慈爱。莲花眼垂视众生,右手施与无畏印代表拔除痛苦,左手施与乐,代表给予快乐。
纪事碑上说,直到第二年观音会,香客朝佛时才发现他,肉体完好如初,皮肤和佛一样颜色。为此,鼓城寺破天荒为他建了灵塔。从此以后,香火大盛。
这阵的鼓城山搞旅游开发,借的还是三爷的光呢。
三爷真的成佛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