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晓得马背上这人有啥来历?她就是我们幺弟的女人。”大爷眼里的光很复杂。
“我晓得。”三爷很干脆,“她不做我们的弟媳妇,就得做我的嫂夫人。正因为这样,我才不会放过她。”
“和幺弟的事,我了解清楚了,是幺弟出走在先,她回娘家在后,不能怪她。”
大爷说,“这阵,她又和我有婚约在前,她还是我们程家的人。兄弟,为了祖宗后代,你权衡利害吧。”
三爷僵硬的嘴唇抽搐了几下,脸上疤痕的幽光暗淡了一些,不自觉地放松了按住大婆的手。大爷正猜测对方的失态是要放人,还是别的原因。三爷已经下马来,劈胸抓住他,另一只手轻轻一挥。将大爷打翻在地。
大爷爬起来,望着满眼怨恨又无计可施的三爷,上前一步站到他面前:“放了她,兄弟。要打要杀,冲我来。”
三爷再也忍不住,泪水从他没有眼皮的眼里浸出来。三爷看一眼前面。前面就是三道河汪三河的寨子。三爷“咚”的一声跪倒:“汪哥,我不晓得她和我大哥有婚约在先。我要失信了,我对不住你啊。”
大爷扶他。他不起来:“你打我吧。你打我这不守信义的人吧。要不,我不会起来。”
“要打,你也得站起来。”
三爷站起来。大爷后退一步,瞅准他的胸脯,使劲打出去。
三爷纹丝不动,胸腔里发出一声闷响。
大爷又打出一拳。他还是不动,像一块石头,连声音也哑了。
“哥,你没听爸爸的话,多少年了,没长进,不但别人笑话,我脸上也无光。
再来吧。”
大爷心中惭愧,脸上现出愧色。
“那我走了。”见大爷不动,三爷说。转身又要打马。
大爷这时憋足了劲,拳脚齐下。三爷动了一下,后退半步:“哥,记住爸爸的话。你功夫不到家啊,书也没念好,江湖上吃不开。”三爷说完,从马背上提下大婆来,解开腰带缠在腰间,准备跨马。大爷上前一步拉住。他转过身来,大叫道:“我是吃江湖饭的。”然后跃起,跨上马背,飞驰而去。
三爷的身影还没从他们眼中消失,汪三河寨子里就传出了枪声。大爷看着大婆的眼睛,想要从那里得到答案。四目相对,不用言语,什么都明白了。大爷转身看着他的士兵,手一挥,将军气魄又出来了:“前进。”刚才和三爷相对时的窝囊劲不见了,战士闭嘴暗笑。
战士走后,大爷问:“没事吧?”
“还没事?”大婆说,“我啥时候和你有婚约了?”
大爷不好意思,羞涩地一笑:“那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就算我没说吧,不要计较。”
“想反悔?”大婆柳眉倒竖起来,“你还是个男人吗?我可是决定了肥水不流外人田。”
“好好好。这阵咋办?”大爷赶紧转移话题。
“快去解马。”
大爷将她扶上马背。她趁势一拉,大爷也上去了。一匹矮马驮着两个人追上了前面的士兵。和快速前进的战士擦肩而过时,大婆在他腿上捏了一把。大爷命令:“子弹上膛,围攻寨子。”
后来,因为“文革”才聚在一起的一家人都闷闷不乐。三爷幽光重重的疤痕头转来转去,转向沉默寡言的二爷:“老二,你书念得最多,又好舞文弄墨,这阵没事闲得慌,把我们的家史写出来,设馆说书去,那些事绝不次于杨家将薛家将岳飞张飞,听的人绝对超过看《红灯记》和《沙家浜》。”
大爷急忙制止:“不可不可。说书人说的是民间的东西,是稗官野史。我们这,可是真实的,以后,我会把它写进回忆录中的。”
二爷则对他们视为骄傲的家史嗤之以鼻:“值么?稗官野史也不会收的。草寇。流氓。”
“莫忘了,老二,”三爷说,那歪扭的嘴显出无限嘲弄的意味,“堂堂大学教授,该值了么?该能进正史了么?这阵却偏偏傍着我这草寇流氓享太平。”
二爷气得要死不活,双手乱颤,脸色铁青,说不出一句话来。在事实面前,他确实无话可说。
红卫兵把大爷和他弄去游街批斗,在胸前挂一块很大的木板,大爷还能承受。
手无缚鸡之力的二爷,一天下来,只剩倒在床上呻吟的份。要不是大婆端汤送水伺候,恐怕早见孔夫子去了。
红卫兵不敢招惹三爷,怕他的拳头。他们组织了一支五十多人的队伍对付三爷,最终还是以惨败告终。一个三十多岁,自称练过武功的老将,准备亲自上阵时,三爷的疤眼翻了翻,说:“孙子,想送命就来。”说着腿一勾,公社革委会门口那只被打得残缺不全也有四五百斤重的石狮子轰隆隆倒下,直朝那老将脚下滚去,吓得他脸色煞白,直往后退。
“咋样?”三爷歪嘴一咧,“我把你们全都掐死,也不会心颤的。”
老将看看三爷,悻悻地,不知如何是好。三爷说:“你们这群东西,想为非做作歹,还嫩了一些,不如拜在三爷我的脚下,学几套,无论强身健体,都有益处。”
老将立即换上笑脸:“三爷莫计较,我晚上来。”
第二天,三爷就成了那个战斗队的教练。每天把他们集中起来,在他们面前耍一套拳脚,使一番功夫,然后再教他们照样子学习演练。自然而然,大爷大婆和二爷他们就不再游街示众了,在三爷的树荫下得到了一席清净之地。
对此,三爷当然无话可说,只得生闷气,发一种“凤凰落架不如鸡,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感叹。
三爷离开大爷和大婆打马赶回三道河寨子,心乱如麻:抵抗吧,一认真准会杀了亲兄弟。不抵抗吧,难容把兄受难。他想了一阵,叫汪三河:“快撤。红四军的大队伍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