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员突然哼了一声,睫毛颤了颤。苏小红猛地回过神,抓起绷带继续包扎,眼泪落在伤员的伤口上,她赶紧用袖子擦掉,却越擦越多,在沾满血污的脸上冲出两道白痕。周球保默默地递过块干净的布,那是他一直舍不得用的洗脸巾,上面绣着个歪歪扭扭的五角星,是妻子临行前缝的。他转身走进人群时,看见任弼时和贺龙正站在桂花树下,手里各端着粗瓷碗,碗里的米酒泛着浑浊的白光。
“为了牺牲的弟兄,干了这碗!”贺龙的声音像洪钟,震得枝头的露水簌簌往下掉。两只粗瓷碗碰到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酒液溅出来,落在地上的桂花上,沁出点点酒香。任弼时喝得太急,呛得咳嗽起来,紫红色的酒液顺着嘴角往下流,贺龙拍着他的后背笑:“慢点喝,后面有的是庆功酒!等咱们打到湘西,让老湘西的酿酒师傅给咱们酿最好的包谷烧!”
肖克正在给红三军的战士们讲湘赣根据地的故事,他盘腿坐在桂花树下,军帽放在膝盖上,露出被弹片划伤的头皮。说到第五次反“围剿”时,他突然指着远处的山尖:“那里的山和咱们湘赣的罗霄山脉一样,都是硬骨头!但咱们红军就是啃硬骨头的牙!”王震接话道:“但硬骨头也能啃下来,你看贺老总,把黔东的土财主啃得多干净!连他们藏在棺材里的银元都挖出来了!”引得战士们一阵哄笑,笑声惊得桂花又落了一层,像场金色的雨。
周球发把炒盐分给伤员,那些白花花的颗粒落在伤员的伤口上,发出“滋滋”的声响。突然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他抬头看见周球保正朝他招手,身边站着个红三军的老兵,脸上有道从眉骨到下巴的疤,像条爬在脸上的蜈蚣。“这是赵大叔,”周球保说,“去年在潜江和你一起作战的,你忘啦?当时你们俩还抢着背机枪。”
赵大叔咧嘴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那是在忠堡战斗中被手榴弹碎片崩掉的:“这小子那时候才到我腰,举着刺刀冲得比谁都猛,活像头小豹子!”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块腊肉,油已经浸透了纸,散发出诱人的香味,“给你哥补补,看他瘦的,风一吹就能倒,哪像在潜江时,能扛起两箱子弹跑三里地。”
太阳升到头顶时,队伍开始向石梁转移。贺龙牵着白马走在最前面,马是去年从黔军师长柏辉章手里缴获的,浑身雪白,只有前额有块月牙形的黑斑。马背上驮着任弼时的文件箱,箱子是用杉木做的,边角包着铜皮,是从土豪家搜出来的,原本装着四书五经,现在塞满了军事地图和电报密码本。老政委坚持自己走,却被贺龙按住:“你要是再逞强,我就命令担架队来抬你!到时候让六军团的同志看见,还以为我贺龙欺负文人呢!”任弼时无奈地笑了,从文件箱里拿出张黔东地图,铺在马背上指点着:“从石梁往永顺,要过三道河,我看可以让周球保带三营先去架浮桥,他们在湘江架浮桥有经验。”
周球保听见自己的名字,立刻上前领命,右手握拳砸在左胸,发出沉闷的响声。他转身时,看见苏小红背着药箱跟在队伍后面,怀里的帕子露出个角,映山红的颜色在灰布军衣上格外显眼,像雪地里的一点火星。“苏同志,”他喊住她,从缴获的物资里拿出双布鞋,鞋面上还沾着点泥,“这是昨天在甘溪捡到的,看尺码你能穿,鞋底纳得厚,走山路不硌脚。”
苏小红接过鞋,鞋底纳得密密麻麻,针脚像天上的星星,鞋帮上还绣着朵蒲公英,绒球用的是白色的棉线,被硝烟熏得有点发黄。她的手指抚过针脚,突然想起王志坚临走时说的话:“等会师了,我就去学做鞋,给你绣双最好看的,鞋帮上绣蒲公英,让咱们的希望像种子一样飞遍天下。”眼泪又要涌出来,她赶紧低下头,把鞋塞进背包,那里还放着那半块布鞋补丁,两个蒲公英的针脚仿佛在黑暗中相遇了。“谢谢周营长。”她的声音有点哑,像被砂纸磨过。
队伍走过木黄的石板街,百姓们都站在门口张望。龙阿公牵着孙子站在老槐树下,孩子手里捧着束野菊花,蓝的紫的黄的都有,用草绳捆着,看见穿灰布军装的就往人手里塞。周球发接过一朵紫色的,别在领口,花瓣上的露珠滚进衣领,凉丝丝的却心里发烫。孩子咧开嘴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他脖子上挂着个红布条系的木牌,上面是龙阿公刻的“平安”二字,边缘还带着毛刺。
关向应正带领宣传队在墙上写标语,他用的是从土豪家抄来的狼毫笔,蘸着石灰水在土墙上挥洒。“打倒土豪劣绅”几个字刚写完最后一笔,就有个老婆婆端着稀粥从屋里出来。“同志,喝口热的。”她的手抖得厉害,碗沿豁了个口,却擦得锃亮,粥里飘着几粒米,更多的是红薯块。关向应刚要推辞,老婆婆已经把碗塞进他手里:“你们是好人,比那些遭殃军强百倍,他们抢我的鸡,你们却给我分田地。”她的眼泪落在粥里,泛起小小的涟漪。
走到镇口时,周球保回头望了一眼。水府宫的飞檐在阳光下闪着光,那些雕花的斗拱上还挂着昨夜的露水,像一串串透明的珠子。桂花树下的血迹已经被露水冲淡,只留下淡淡的暗红,和金色的花瓣混在一起,像幅悲壮的画。他想起甘溪的白虎山,困牛山的悬崖,湘江的巨浪,突然觉得那些牺牲的弟兄们都化作了这木黄的晨雾,正轻轻托着他们的脚步,往更亮的地方去。
贺龙突然勒住马,白马打了个响鼻,喷出的雾气在阳光下散成细小的水珠。“看!”他指着前方的山梁,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只见石梁的山脊上,红三军的战士们已经插上了红旗,那是用被单染的红布,边角还能看见原本的白色,风一吹,红旗哗啦啦地响,像在喊着什么。任弼时扶着马背站起来,苍白的脸上露出笑容,阳光照在他的眼镜片上,反射出耀眼的光:“那是胜利的方向。”
苏小红的药箱里,那半块布鞋补丁和苗族帕子叠在一起。她摸了摸肚子,那里有个三个月大的生命正在悄悄生长,像颗埋在土里的种子。她想起王志坚的脸,想起他送自己参军时说的“等孩子出生,我就教他打枪”,想起那些牺牲的战友,突然觉得脚步格外有力——她要带着这个孩子,走到胜利的那一天,让他看看,他们用鲜血换来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模样。
周球发走在哥哥身边,腰间的竹筒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响声,像春蚕在啃桑叶。他把炒盐和补丁紧紧贴在胸口,仿佛能听见母亲和嫂子的声音,母亲说“盐要省着吃,日子才长久”,嫂子说“补丁要缝得牢,路才能走得远”。山风送来红三军战士们新编的歌:“木黄会师喜洋洋,弟兄携手打豺狼,哪怕前路多艰险,红旗插遍全中国……”歌声在山谷里回荡,惊起一群白鹭,翅膀在阳光下闪着银光,朝着远方飞去,像无数个希望的符号。
贺龙把烟锅在鞋底磕灭,铜烟锅与牛皮鞋底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把烟杆扔给身后的警卫员:“别让烟味呛着任政委。”警卫员慌忙接住,那烟杆上的红布条在他手里飘呀飘。贺龙勒转马头,白马朝着石梁的方向嘶鸣一声,声音清亮得像号角,惊得路边的野兔蹿进了灌木丛。晨光洒在他的军衣上,那些补丁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缀满了星星——有三角形的,是用百姓给的尿布改的;有方形的,是从土豪的长衫上剪的;还有圆形的,是战士们用破军帽拼的。
队伍翻过最后一道山梁时,周球保回头望了一眼木黄。水府宫的飞檐在远处若隐若现,像艘停泊在山间的船。老桂花树的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像条通往远方的路,路上还能看见散落的花瓣,被风吹得打着旋。他握紧手里的枪,枪托上还留着王志坚的体温,仿佛那个牺牲的侦察队长正在对他说:“往前走,别回头,咱们的路在前面。”
山风越来越大,吹得红旗猎猎作响,那声音像无数战士在呐喊。任弼时在马背上展开新的地图,图纸边缘已经被风吹得卷了边。贺龙用手指在上面划出一道红线,从木黄一直延伸到湘西的群山里,笔尖把纸都戳破了。“从这里开始,”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像在斩钉截铁地劈开前路的荆棘,“咱们要打出一片新天地,让黔东的百姓看看,让全中国的百姓看看,红军是打不垮的!”
周球保的目光越过队伍,落在远处的天际线上。那里,朝阳正把云层染成金红色,像一团燃烧的火焰,把半边天都烧红了。他知道,木黄的曙光不仅照亮了眼前的山路,更照亮了整个中国的黎明。那些牺牲在甘溪、困牛山、湘江两岸的弟兄们,此刻一定也在云端看着,看着他们这支汇合的队伍,像两条奔涌的河流,朝着同一个方向,一往无前地奔去,终将汇入大海。
石板路上的马蹄印里积着露水,映出细碎的天光,像撒了一地的碎银。苏小红踩着那些水洼往前走,怀里的帕子和补丁隔着布贴在一起,仿佛两个从未谋面的灵魂——一个是苗族小姑娘的期盼,一个是红军妻子的牵挂,终于在这片土地上紧紧相拥。她想起龙阿公的话:“露水见了太阳会干,但种子落了土,总会发芽,哪怕被石头压着,也能拱出地面。”
队伍渐渐走远,木黄的轮廓在晨雾里越来越淡,像幅慢慢褪色的画。只有水府宫前的老桂花树,还在风里落着细碎的花瓣,像在为远去的战士们,撒下一路金色的祝福。而那些留在石板路上的血迹、脚印、药渣和花瓣,终将在未来的某一天,化作这片土地上最肥沃的土壤,让革命的种子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树上结满的果实,会带着木黄的晨光,甜遍整个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