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缜本以为,裴宽家的门槛很高,就算他奋力一跃,也是跃不过去的。怎料,他竟然收到了裴宽的请帖。
“这不是件好事,你若此刻去见了裴宽,被右相知道了,麻烦就大了。”裴冕尽着谋士的职责,拦在李缜面前。
“你把卢杞给忘了?”李缜反问。因为卢杞出手对付李缜的时候,正是外人眼中,李缜最受李林甫喜爱的时候。
“我只是提醒你,尽本分罢了。”裴冕让开道路,“听与不听,随你。”
“你小子。”李缜伸手欲戳。
“死之前,一定把我供出来对吧?”裴冕坏笑道。
“不,此举有违周礼。”李缜说完,大笑而去。
“就你还谈周礼?”
裴宽虚岁六十有七,但看上去,却是八十有七的模样。须发斑白,满脸皱眉,皮肤松弛且耷拉。双眼虽还能完全睁开,但眸中早没了神采。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李缜进来的时候,裴宽正对着墙上的一幅字,喃喃着。
“李缜,见过裴公,敬请春安。”李缜行天揖之礼。
“李郎有礼了。”裴宽回以平揖,而后开门见山道,“右相亲笔,作了《批驳榷盐铁十条》,写的是字字泣血啊。不知李郎,是否知道此事?”
李缜注意到,裴宽称李林甫为“右相”,而不是像那些与李林甫有仇的人一样,习惯性地呼“哥奴”,不知道,这是出于谨慎,还是裴宽与李林甫的关系,其实没有看上去那么糟的缘故。
“尚且不知。”李缜道。
“这《榷盐铁》老夫也拜读过,实非常人手笔,不知李郎,师承何人?”裴宽问。
“戍边振武军时,缜的后脑受过伤,失去了记忆。不过,这榷盐铁,却是根据西汉史册《盐铁论》与第五琦在郡县任职时的经验所创。乃是来自于实践。若真要问老师是谁,便是实践。”
裴宽下意识地走进一步:“李郎,靠近点,让老夫,好好看看你。”
李缜刚才那两句,都说到了裴宽的心里去,因为裴宽刚刚卸任边帅,既为国朝出过力,又因为是从地方上来的,实践经验丰富,本就是能提出有益之法的人,奈何,却被那不切实际的哥奴所排挤。所以,恍惚间。裴宽把李缜当成了“天涯沦落人”。
“春风吹又生啊。”裴宽看了李缜良久,才感慨道。
“不知裴公是否听过,这首在坊间传唱的童谣?”李缜说着,递来一个竹筒。
裴宽伸出有些发颤的手,接过竹筒,拆开来,倒出里面的竹纸:“这纸似乎与别的纸,有所不同?”
“裴公慧眼,这是竹纸,三张的价格才能抵得上一张麻纸,五张的价格才能抵得上一张藤纸。”
“如此便宜?”裴宽大惊,摸了又摸,又凑近眼睛,细细端量,“可书写时的字迹,却是一样的清晰?”
“正因如此,这竹纸被人盯上了,说是会断了他的暴利。”李缜趁机把元捴推了出来。
“这人可是右相的门下?”
李缜点点头,却不说名字。
“唉。”裴宽长叹一声,开始阅读竹纸上的字,只是他已老眼昏花,手臂忽收忽伸,弄了好一会儿,才调整好纸张与眼睛的距离,以便阅读。
“愿学李太白,诗才换金缕。莫学李郎子,词华欢族女。”裴宽念完,皱着眉头思索片刻,而后又打量了李缜一会儿,“呵呵。口蜜腹剑,好手段啊。”
“缜认识一个书生,家贫,但好学。可是他家附近方圆百里,只有一大户人家有藏书。这家人,也是奇怪,别人想看他家的书可以,也不收钱。但要挨一顿打,打一顿,看一天。”李缜决定,给裴宽看到一些现实利益,让他支持“榷盐铁”,“所以,他背上全是伤疤。天宝二年,他变卖了家中的牛群和田地,得到一万钱,来长安参加科举。结果那一年的状元……”
“是个曳白。”裴宽脱口而出,“老夫当年在河北,听了之后,也是痛心疾首,便上书朝廷,只惜,唉……”
“竹纸虽然给不了他们公平,但起码,可以减轻他们求学之路上的负担。”李缜说完,朝裴宽再行天揖之礼,“裴公,竹纸不应该只是官府的,更应该是天下人的!”
裴宽知道李缜的用意,所以有些犹豫不决,因为他宦海沉浮几十年,早就看清楚了,李林甫之所以能屹立不倒,就是因为有圣眷,所以与右相作对,其实就是与圣人作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