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山处狂风暴雨,而在雒城城下,却是艳阳高照。
作为一个中原人,这算是刘羡在巴蜀渡过的第一个夏日。此前在汉中的冬季,刘羡并没有感受到与关陇、洛阳有什么不同,无非是冬季更暖和一些,而且风雪中松柏青苍的绿意,还引起了刘羡无穷的欣赏。而在春日南下巴蜀之后,各种从未见过的花卉更是让他大开眼界,诸如金钟花、垂丝海棠、紫杜鹃、白玉蓉、虞美人……各种春花争奇斗艳,愈发令刘羡心旷神怡。但等到了现在五月份,他终于体会到一点水土不服的滋味了。
在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之后,营寨处尽是些高高低低的小水洼。而人们在雨中立营,自然连带着帐帘下、衣物内、肌肤中,都带有一股消散不去的湿气。而随着太阳升起,日光炽烈,气温急剧升高,湿气顿时在营寨中蒸腾起来,好似人们处在一个蒸笼中,止不住地冒汗,即使往身上扇风,混身也还是湿漉漉的。
再加上巴蜀的蚊虫,又似乎比北方的要更大更毒一些。最大的几乎有拇指大小,飞起来的嗡嗡声,隔着三丈都能听见,真是叫人厌烦。它们一口下去,立马就是一个肿包,一巴掌打下来,手中的殷红清晰可见。与这样的蚊虫为伍,使得在江口作战的许多人都怏怏不乐。士卒中因此病倒的不在少数,毕竟他们多数来自关陇,还从未感受过这种潮湿闷热的环境。
如此说来,刘羡的伤寒在军中可谓是平平无奇。但他到底是三军统帅,肩负着不一样的责任。尤其是听说有青城山的客人远道而来,哪怕身体不适,他也要强撑着进行接见。
为了保证安全,刘羡并非是独自接见,与他作伴的还有诸葛延、文琰等人。因文琰了解蜀中详情,刘羡今日提拔他为安乐公府的从事中郎,以备咨询。他则斜坐在木榻上,身穿袍服,一面喝着发苦的药汤,一面半靠在几子上,等待客人入内。
李阿、陈恢两人入帐之后,先是给刘羡作揖,而后打量着刘羡的神色,进行自我介绍。
“在下乃是镇阳平治左平气祭酒李阿。”
“在下乃是镇鹿堂治右平气祭酒陈恢。”
在一旁的文琰向刘羡悄声做介绍说,阳平治,曾是初代天师在世布道时的总部,鹿堂治,则是传说中天师开悟,与老君学艺的地方。因此,这两治的地位超然,与青城山并称为三治,其祭酒的地位自然也水涨船高。而这一次,天师道派这两位祭酒来与刘羡谈判,足可见其对刘羡的重视程度。
刘羡闻言,咳嗽着点点头,对两人拱手还礼,笑道:“两位都功,刘羡身体不适,不能行常礼,如有不妥,还望莫要怪罪。”
说罢,他挥挥手,让刘朗上前给两位客人奉茶,如此礼加备至,两位祭酒自然是极为感动,几句辞谢以后,他们自述来意。原来,他们好几日前就已经到了绵竹,只是受刘羡的情报战所误导,不知刘羡去向,一时间错过了,直到他包围雒县,这才姗姗来迟。
陈恢由衷称赞道:“殿下用兵真若鬼神,恍若诸葛丞相当年。”
这当然是客气话,刘羡的用兵风格与诸葛亮完全不同,但刘羡确也感到受用,只是他精神不好,不能和两人寒暄太久,咳嗽了一声后,便问道:“两位贵客远行千里,应该不是来夸赞我用兵的吧?有什么话,不妨直接说吧。刘羡向来是个好客之人,只要是客人的话,什么都听得进去。”
听到这句话,陈李两人略生犹豫,他们两个对视了一眼后,还是由陈恢上前说道:“殿下,我等此来,是为了西川的安宁。”
“安宁?”这个说法倒出乎刘羡预料,他还以为对方会说什么神神叨叨的东西,装神弄鬼一番。没想到一开口,说得竟与鬼神无关。
“是,殿下。”陈恢是个身材削瘦的人,但他的语调却很稳重,他继续道,“殿下,自赵廞之乱以来,梁益之地,大乱已经有快五载了。这期间百姓离乱,庶民失所,死者横尸遍野,惶惶不可终日者不计其数,惨状堪称为天下之先。而如此大乱,若再任其持续下去,不知将有多少人家破人亡,戚戚终日啊!”
这番话说得令刘羡动容,确实如此,乱世中受苦最多的就是百姓,而巴蜀的百姓已经历经了近五年战乱,真可谓是民不聊生。这是刘羡亲眼所见到的,来时多少田地荒芜,又有多少城县荒废,这平静中都意味着无言的悲哀。哪怕是刘羡自己,他也不可能说,他主导的战事中,百姓毫不受影响,无非是尽自己所能,让这些痛苦减少一些罢了。
故而他颔首道:“能让天下的百姓获得安宁,一直是我的心愿。”
陈恢连忙道:“因此,我等前来,便是希望能够帮助殿下,早日恢复西川的安宁。”
“哦?不知陈祭酒有何建议?”
“并非是我的建议,而是百姓的呼声,他们希望能够先获得内心的安宁。”
“内心的安宁?”
“殿下,我们修道之人常说,修道亦是修心。一人一行,若心神不宁,则处而生乱。当今天下,之所以有这么多纷纷扰扰,归根到底,是人心不宁,往来随欲,继而不知所从,不知所终。祸乱便如洪水般肆意横流,以致于今日。”
听闻此语,刘羡沉思片刻,他抬眼徐徐道:“那敢问我该做些什么呢?”
陈恢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说道:“殿下可做我道的太平真君。”
此言一出,以致于刘羡也有些想笑。虽然预料到天师道会抛出这个条件,但没想到居然是这样抛出来的,刘羡不得不在心中为此辩术喝彩。他饶有兴致地问道:“做太平真君,便能使人心安宁吗?”
一旁的李阿终于忍耐不住了,他开口道:“百姓庶民总是孱弱,若无真人大家指路,只靠自己,就如同蚍蜉撼树,螳臂当车,纵有百万千万,也无法渡过这甲子大劫,抵达太平盛世的。唯有太平真君出现,他们知其所从,唯首是瞻,人心也才会安宁。”
刘羡听得两眼一冷,他又咳嗽了一声,反问道:“皇帝也做不到吗?”
李阿直言道:“如今欲称帝者,天下不知凡几,称帝不称帝,本也不怎么稀奇。而太平真君只有一个,也只有这个太平真君,能得到巴蜀百姓的人心。”
这话真是难听至极,几乎就是一种直白的威胁。一旁的诸葛延听得大怒,当即就要抽刀发作,但为刘羡挥手制止了。刘羡稍稍坐直身子,注视着李阿,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么说来,这个太平真君,是不做不行咯?”
场内的氛围如隆冬般冰冷。刘羡的脸上没有任何神情,既无怒意,也无笑意。虽然因为伤寒的缘故,双手略有颤抖,但他的双眼平静如湖,似乎倒映出所有人的本心,其下又似乎有激流涌动,随时能将敌人淹没。
面对着这样一张面孔,李阿实在难以与其对视,不知不觉间,他的视线已低垂至膝。
陈恢瞪了李阿一眼,连忙缓和气氛说:“殿下,所谓圣人无心,以百姓心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得善。这便是上善若水,您既有大志,就该体谅百姓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