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陈树生而言,那些言语中隐约流露出的信任——或者说,是那种将棘手的攻坚任务,特别是那些对付坚固机枪阵地的血腥活计,默认为可由他全权处理的默认——他对此从未表示过否认。
打击敌人的机枪阵地,这并非一个需要深思熟虑的哲学问题,而是一个纯粹的、关乎效率与成本的战术抉择。
在他的战场经验里,各种各样的方法早已被血与火反复锤炼,磨砺成清晰的轮廓。
没有哪一种策略是凭空臆想而来,它们都是从那些“活着回来的人”口中,带着硝烟与恐惧的味道,一点一滴地抠出来的现实;也都是从那些“没回来的人”留下的残破装备里,带着沉默的哀悼与冰冷的教训,一寸一寸地分析出来的真理。
在他看来,对付这些钢铁堡垒,最稳妥、也最不浪费生命资源的路,从来都是把沉重的担子,毫不犹豫地交给后方的炮兵。
这是一种将生命风险从前沿转移到精准计算的策略。
它无需让步兵猫着腰,在呼啸的弹雨中,以血肉之躯一步步往前挪动,去奢求一个微乎其微的运气。
更不用去赌谁的意志足够坚韧、谁的神经足够粗大,能够在贴近敌方火力投掷范围时,仍能保持清醒。
炮兵的介入,将所有这些不确定性,简化为通过通讯器把精确坐标报给后方的一个简单指令。
剩下的,便全部交给那些隐蔽在数公里之外、不曾与敌人直接对视的炮位里的重型火力。
炮弹从炮膛里冲出去时的轰鸣,那股震彻灵魂的低沉巨响,即便隔着几公里,也能清晰地传到前线的指挥室
。那声音沉重得像是大地深处被某种远古巨兽猛然撼动,带着一股毁灭性的压迫感。
若是采用曲射的迫击炮,弹体划出的轨迹在夜空中更藏着巧妙的劲道。它们无需费力去穿透机枪阵地正面那厚重的掩体,只消从漆黑的夜空里,带着“咻咻”的低啸,以一种不可阻挡的态势直坠而下,精准地砸在敌方机枪阵地的战壕深处、掩体背后的工事内部。
哪怕是那些由钢筋混凝土浇筑而成的坚固工事,也能在那股恐怖的冲击力之下,被瞬间掀翻顶盖,内部的守军连同他们的重机枪,都将在爆炸的烈焰与冲击波中化为血肉模糊的残骸。
这种方式的稳妥,其核心在于“从头顶落下的摧毁”,它完美避开了重机枪直射火力的锋芒,将所有可预见的风险,都精确地压在了后方的火力校准与情报支援上。
它最大限度地减少了前线人员的伤亡,无需让珍贵的生命去填补战术上的僵局。
对于陈树生这样,将资源消耗与生命损失都视为冰冷数字的指挥官而言,这无疑是他心里“最不亏”的选择。那不是怜悯,而是高效,是一种为了达成目的,而对投入与产出进行最严苛计算的,冷酷理性。
即便是最稳妥的策略,也总有不得不冒的险——那是在战术图板上,以血肉之躯勾勒出的、不得不承担的必要牺牲。远距离狙击,便是其中最为冷酷也最考验人性的选择。没有人会天真地认为这是轻松的活计,其致命的危险并非来自某个遥远的弹道,而是深藏在“距离”这两个字本身的含义之中。它像一根看不见的、却又坚韧无比的绳索,将那个匍匐在冰冷地表的狙击手,与那具吐着火舌、喷洒死亡的重机枪手,牢牢绑在同一片生死场里。
狙击枪那能够精准击中目标的有效距离,同时也是重机枪弹幕足以无情覆盖的绝望范围。
当狙击手为了那致命的一击,不得不将自己彻底伪装,匍匐在积着薄霜的断墙之后,枪管小心翼翼地裹着与地形融为一体的伪装布,连每一次肺部的收缩与扩张,每一次胸腔的微小起伏,都必须紧贴着地面,生怕哪怕一丝细微的动静,都会暴露自己的位置。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与极度压抑,是与死亡擦肩而行的每一次呼吸。
而与之对峙的重机枪,却能嚣张地架设在加固的掩体深处,享受着钢铁与混凝土带来的虚假安全。
他们的观察员,如同猎犬般,以超人的警觉捕捉着战场上半分异常——或许是狙击镜反光瞬间的一抹幽光,又或许是风吹动伪装布时,那角度不对的微末晃动。
一旦锁定,重机枪的枪管会立刻以一种冰冷而无情的速度转过来,弹幕如同一场狂暴的钢铁暴雨,瞬间扫过那片狙击手可能藏身的所有区域。泥土、碎石,甚至断墙的残骸,都会在那毁灭性的冲击力下被瞬间掀起来,连潜伏过的痕迹都能被彻底抹去,只剩下焦土与碎屑,无声地诉说着一场被瞬间终结的悲剧。
这种危险,从来不是“可能会发生”的概率性事件,而是“只要踏入这片区域,就必须时刻提着心”的铁律。
它以狙击手的极致精准,对抗重机枪的绝对压制,本身就是在刀尖上找寻那份脆弱的平衡。
稍有差池,便是身死道消,甚至连一次撤退的机会都不会被给予。
陈树生将铅笔轻轻放在战术板旁,指尖在那代表“稳妥”与“危险”的两种标记之间,短暂地顿了顿。
那不是犹豫,而是一种深邃的权衡,是对两种同样残酷的代价进行的最严苛的计算。
他不否认可以将攻坚任务交由狙击手,因为每一种在战场上被实践的方法,都浸透着硝烟与牺牲的冷意。在他的哲学里,没有绝对的“好”与“坏”之分,只有“是否能让更多人活下来”这一把冰冷的标尺,丈量着每一个决策的重量。
炮兵的炮弹能让敌方阵地瞬间哑火,以强大的火力撕裂防御,但其效率却要等待通讯的精确衔接,等待后方火力的严密校准,每一次延迟都可能意味着前线付出更大的代价。狙击的子弹能以超人的精准敲掉最关键的机枪手,瓦解敌人的核心火力点,却要赌狙击手能在暴露于敌方视野之前,完成那致命的射击,赌他能否承受那份极致的压力与孤独。
没有人能够说清,在哪种特定的情境下,哪种选择会更“对”。
战场只认最终的结果——是炮弹先划破夜空,以不可阻挡之势砸中目标,将威胁彻底清除;还是重机枪的观测员,先一步揪出潜伏于泥土中的身影,以死亡的弹幕将其吞噬。
而陈树生之所以不否认任何一种选择,不过是因为他深知,无论选择哪一条充满血腥与未知的路,最终要守住的,从来都只有一个——那就是“别让攻坚的代价,压垮了活着回去的希望”。
那不是仁慈,而是一种对生存资源的极致保护,一种在这片废土上,维系脆弱火种延续下去的,最为冷酷的效率。
千万不要小看这一点,世界前十的远距离枪械狙杀其中就有重机枪,在两千米左右的距离仅仅一枪就远距离狙杀了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