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免礼,顾公子安好。”赵善的声音温和有礼,却带着一丝刻意保持的疏离,恰如其分。
这声生疏的“顾公子”,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顾尘卿心上,泛起密密麻麻的疼。他压下心头翻涌的失落,躬身行礼,声音微哑:“公主,身子可当真大安了?”
这时皇后恰好掀帘而出,赵善转身迎上,屈膝行下规整的礼仪,声音温软却掷地有声:“儿臣参见母后。”
皇后连忙上前扶起她,指尖触到她微凉的手时不由叹气:“你身子才刚好,本不该让你应付这些外客,只是太傅夫人一片疼惜之意,总归是要见见的。”
赵善的目光飞快掠过顾尘卿清瘦的脸庞,心头微紧——他瘦了许多,下颌线都清晰了几分,想来这些日子,他也未曾安心。但她很快移开视线,如今的情形,她必须佯装生疏,方能不暴露筹谋。昨日她特意陪太后挑选伴读,便是要借太后之口,让宫外之人都知晓她身子痊愈的消息,这是她给顾尘卿递去的、唯一的信号。
“快进殿说话吧,外头风大,仔细吹着。”皇后热络地招呼着,引众人入殿分宾主落座,宫女适时奉上香茗。
寒暄几句家常后,太傅夫人话锋一转,目光温和地落在赵善身上,语气诚恳:“公主身子大安,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也总算安心了。只是不知,关乎公主及笄大典的封号,宫中可有定论了?”
这话一出,皇后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下意识地往后坐了坐,眼底闪过一丝为难。太傅夫人察言观色,连忙补充道:“娘娘莫怪臣妇唐突。臣妇一心想为公主打一枚贴身玉锁,却不知该刻什么字才好。家中官人说,若能刻上公主的封号,才更显郑重妥帖。说句僭越的话,公主自小也是他看着长大的,论情分,叫声师傅也不为过。”
皇后被说得哑口无言,正急得手心冒汗——太后不在宫中,她又不敢擅自定论,正自无措时,赵善却适时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少女娇憨:“夫人有所不知,前日我整理出生时的襁褓匣子,意外翻出一支昭阳纹玉簪。想来父皇母后早有打算,毕竟我是父皇母后的头生女儿,宫人都说那昭阳纹样雅致尊贵,唯有‘昭阳’二字,才配得上嫡出公主的身份气度。”
殿内瞬间静了下来,连窗外的鸟鸣都清晰可闻。太傅夫人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了然;顾尘卿却猛地抬眸,恰好对上赵善投来的目光——那眼神里没有半分少女的懵懂天真,只有清晰的暗示与全然的托付,如暗夜里的灯,照亮他心头的疑虑。他心头一震,手掌不自觉地攥紧了三分,指节泛白。
送走太傅母子后,皇后拉着赵善的手不肯松开,满脸疑惑地追问:“善儿,那支昭阳纹玉簪,你先前怎么从未跟母后提过?”
赵善故作懵懂地眨了眨眼,眼底满是“纯真”:“是前几日才在旧匣子里翻到的,那匣子藏在妆奁最底下,我也是偶然才发现。我原以为是父皇母后特意藏着,要在及笄礼时给我一个惊喜呢。难道母后竟不知晓这玉簪的存在?”
皇后看着她眼底的“光亮”,一时语塞。她自然清楚,那玉簪是先皇与元后为亲女准备的念想,只是如今赵善顶着公主的身份,又将话说到这份上,她若是不认,反倒显得刻意苛待。更何况,“昭阳”二字的分量,她比谁都清楚——那不仅是尊贵的象征,更暗含着对前朝旧臣的安抚之意,关乎朝局稳定。
当日午后,赵善以请教书法笔法为由,差韧秋去太傅府请顾尘卿,约在御花园后的沁芳亭相见。亭外翠竹环绕,遮天蔽日,竹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恰好能掩去亭内的谈话声,正是隐秘说事的好去处。
顾尘卿刚踏入亭中,就见一支玉簪静静躺在描金锦盒里,簪身的昭阳纹在透过竹叶的细碎日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正是她在坤宁宫提及的那一支。赵善的声音褪去了殿上的娇憨,多了几分与身份不符的郑重:“此簪烦请公子转交墨相,他见了自会明白。”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亭外的翠竹,语气坚定:“我知及笄封号未定,朝中已有议论,有人提议封‘乐阳’,取喜乐平安之意,看似妥帖,实则是想将我当作普通宗室女,淡化我的身份。可他们忘了,我才是名正言顺的皇家公主!”
顾尘卿握着锦盒的手一紧,冰凉的玉簪透过锦盒传来触感,他抬眸看向赵善,语气凝重:“公主可知,以墨相之力向陛下施压,风险极大?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身。”
“风险再大,也比做个任人摆布的棋子好。”赵善抬眸,眼底闪着如寒星般坚定的光,“墨相的能耐与立场,我与你都清楚。只需他在朝堂上提及《大宋典礼》,强调公主封号当以尊贵之词匹配身份——陛下最看重朝局稳定,‘昭阳’封号能安抚前朝旧臣,他必会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
顾尘卿瞬间了然。皇帝迟迟不定封号,无非是在权衡利弊:封“乐阳”,可淡化她的前朝印记,却可能寒了旧臣之心;封“昭阳”,虽承认她的特殊身份,却能稳住朝堂局势。而只要墨相能带动朝臣进言,点破“昭阳”对稳定朝局的关键作用,皇帝自会妥协。
“公主为何偏偏选我?”他低声问道,声音轻得几乎要被竹叶声盖过,藏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期许。
赵善微怔,刚要开口,就见顾尘卿已然收起锦盒,郑重躬身行礼,语气铿锵:“臣必不负所托。只是有句话想劝公主——羽翼未丰时,藏锋敛锐方能行得长久。”他心中已然明了,她从未失忆,这场“失忆”戏码,不过是她的自保之策。
赵善微微一笑,眼底漾起暖意:“多谢提醒。”她心中清楚,这只是她筹谋的第一步。拿到“昭阳”封号,不仅能让她在深宫中站稳脚跟,更能借此拉拢前朝旧臣,逐步建立属于自己的势力。从今往后,她不再是那个任人欺凌的病弱前朝公主,而是能执掌自身命运的昭阳公主赵善。
三日后,及笄礼前的朝会上,墨鸠果然出列,手持玉簪以“尊礼制、安民心”为由,恳请陛下为前朝公主选用匹配身份的尊贵封号。紧接着,几位与前朝有渊源的老臣纷纷附议,言语间句句都在暗示“昭阳”二字最为合宜,既符礼制,又安民心。
皇帝坐在龙椅上沉默良久,指尖轻叩御案,殿内落针可闻。最终,他缓缓开口,声音沉如钟鼎:“日月昭昭,帝星永耀,公主赵善,敦恭婉淑,承继前朝余泽,可封昭阳公主,以昭尊贵,以安民心。”
消息传到韵卿宫时,赵善正在宫女的伺候下试穿及笄礼的翟鸟纹冕服。听到“昭阳公主”四个字,她握着衣料的手微微一顿,随即露出一抹浅淡却释然的笑容。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她身上,那身绣工精绝、象征着尊贵身份的翟鸟纹冕服,终于与“昭阳”二字,完美相配,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