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仿佛第一次如此赤裸裸地、毫无缓冲地看到了自己精致世界之外那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黑暗深渊,这认知带来的剧烈冲击让她头晕目眩,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住。她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能解释这巨大荒谬的答案!
赵建国看着眼前泪流满面、浑身颤抖的林雪薇,眼神复杂得如同纠缠的乱麻。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试图解释这沉重如山的现实,解释那无边的黑暗与个体力量的渺小,解释那“活着”本身在绝境中迸发出的、卑微却真实的力量……然而,喉咙却被无形的、滚烫的沙砾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这个女孩天真的、带着血泪的质问,像一把淬了毒的锋利锥子,不仅刺向福贵,更狠狠地刺向他内心深处同样存在的、无法解答的困惑和无边无际的无力感。反抗?向谁反抗?如何反抗?这沉重如山的现实,这盘根错节的罗网……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微弱、仿佛来自地底最深处、被绝望浸透的声音,在教室后排最阴暗的角落里幽幽响起,像一缕随时会断掉的游丝。
“能活着……能吞糠咽菜地喘着气……能睁着眼看到明天的太阳……对有些人来说……就已经是……是用尽这辈子所有力气……在反抗了……”
声音来自李小花。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色、袖口磨得油亮发硬的旧棉袄,身体深深地佝偻着,几乎要将整个瘦小的身躯都缩进课桌投下的那片浓重阴影里。她低着头,长长的、枯黄打结的刘海像一顶破败的草帽,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瘦削得几乎只剩皮包骨的下巴,和两片干裂脱皮的嘴唇。她没有看任何人,目光如同被焊死,死死盯着自己面前摊开的、同样破旧的语文书——那书页的空白处,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写满了无数个小小的、用力刻进纸纤维里的“忍”字!那些“忍”字歪歪扭扭,一个叠着一个,像无数道丑陋的伤疤,又像无数只绝望的眼睛,爬满了纸页的每一寸空白,无声地尖叫着。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阵掠过坟头的阴风,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被生活彻底磨平棱角的疲惫和一种认命般的、近乎死寂的麻木。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千疮百孔的肺腑深处,硬生生挤压出来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血沫子。
“反抗?”
她似乎在对着书本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忍”字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回答林雪薇那遥远得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天真的质问,声音飘忽不定,却字字如淬了冰的针尖,扎进人心最柔软的地方,“饿着肚子……顶着别人的白眼和唾沫星子……挨着冻……忍着打骂……还能喘着气……还能睁着眼……还能想着熬过今天……明天……后天……这……这难道不是……我们这样的人……唯一能做的……反抗吗?”
她放在膝盖上的、同样枯瘦的手,无意识地、神经质地绞紧了自己破旧棉袄那磨得发亮的下摆,布料在指下发出细微的、不堪重负的呻吟,指关节因为用力而绷紧、突出,泛着一种毫无生气的青白。那细若游丝、却重逾千斤的声音,如同投入滚沸油锅的一滴冰水,瞬间在死寂得令人窒息的教室里轰然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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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裂的蛛网与站着的嘶吼
林雪薇猛地转过头,那双被泪水洗过的、通红的眼睛难以置信地、死死地盯住角落里那个几乎要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吞糠咽菜?喘着气?睁着眼?想着明天?这就是反抗?这和她从小被教导的、书本里讴歌的、影视剧里塑造的——那些充满英雄气概、振臂一呼、改天换地的“反抗”截然不同!这太卑微!太绝望!太……像蜷缩在泥泞里的蝼蚁了!这颠覆性的、赤裸裸的认知,像一把生锈的钝锯,在她刚刚被赵建国颠覆的世界观上,又狠狠地、反复地拉扯!让她脸上的泪水更加汹涌,内心充满了巨大的混乱、一种被冒犯般的尖锐刺痛,以及一种更深沉的、无法言说的恐惧。她无法理解!更无法接受!
城市学生们的脸上,则露出了毫不掩饰的错愕、困惑,甚至浮上了一丝居高临下的、毫不掩饰的鄙夷。前排一个穿着崭新名牌羽绒服的男生,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扯了扯,发出一声极轻却清晰无比的嗤笑,和同桌飞快地交换了一个“荒谬至极”、“不可理喻”的眼神。在他们看来,李小花这番如同梦呓般的话语,简直是对“反抗”这个神圣而光辉词汇的亵渎和玷污。
而教室后排那些穿着寒酸的农村学生们,在李小花的低语炸响后的短暂死寂中,许多人都默默地、更深地低下了头,仿佛要将自己埋进尘埃里。李小花的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槌,精准地敲打在他们心上最痛、最麻木、最习以为常的地方。那不是什么深奥的道理,那就是他们每天呼吸的空气,是他们父母被生活压弯的脊梁发出的呻吟,是他们自己掌心被冻裂的伤口里渗出的、带着铁锈味的血丝。麻木?认命?卑微?是的,或许就是如此。活着,用尽全身力气、卑微到泥土里地活着,就是他们唯一能抓住的、对抗这无边绝望深渊的方式。他们攥紧了藏在桌下的拳头,指甲深深陷进冻得麻木的掌心皮肉里,却感觉不到丝毫痛楚,只有一片冰冷的、无边无际的死寂在蔓延。
就在这巨大的认知鸿沟和汹涌的情绪漩涡将教室彻底撕裂成两个无法理解的世界,空气紧绷得如同拉到极限、下一秒就要断裂的弓弦时——
“哐当——!!!”
一声如同山崩地裂、惊雷炸响般的巨响,毫无预兆地、狂暴地撕裂了所有压抑的寂静、无声的对抗和冰冷的绝望!
是夏侯北!
他像一头被囚禁太久、终于挣断了所有锁链的狂兽,猛地从后排座位上暴起!巨大的力量带着毁灭一切的狂暴,瞬间带翻了身前那张沉重的、饱经沧桑的木制课桌!课桌轰然翻倒,桌面上的书本、文具盒、散落的纸张如同被飓风席卷,稀里哗啦、天女散花般散落一地!而他那只穿着破旧不堪、沾满干涸泥泞的解放胶鞋的右脚,如同战场上轰出的重炮,带着积蓄已久的、玉石俱焚的雷霆万钧之势,狠狠地、毫无保留地踹在了自己面前那张课桌的侧面!
“轰——!!!”
沉闷而恐怖的撞击声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巨大的力量让沉重的课桌猛地向侧面平移!铁质的桌腿与冰冷坚硬的水泥地面剧烈摩擦,发出令人牙酸、头皮发麻的尖锐金属刮擦声!火星似乎都从接触点迸溅出来!同时,覆盖在桌面上的那块厚厚的、早已布满岁月划痕的暗绿色玻璃板,再也承受不住这来自地狱般的狂暴冲击力!
“咔嚓嚓——!!!”
如同寒冬冰面骤然崩裂!无数道细密、狰狞、扭曲的白色裂痕,以他踹击点为中心,如同拥有生命的毒蛇般,瞬间向四面八方疯狂地蔓延、扩散、交织!顷刻间,整块玻璃板布满了密密麻麻、纵横交错、令人头皮发麻的白色裂痕!像一张被无形的巨手瞬间狠狠砸碎的、巨大而冰冷的蛛网!惨淡的阳光透过布满裂纹的玻璃,折射出无数道扭曲、破碎、光怪陆离的光斑,诡异地投射在夏侯北那张因极致愤怒而扭曲变形、如同地狱修罗的脸上,也投射在周围同学惊恐失措、如同见了鬼魅的脸上!
夏侯北站在一片狼藉和破碎的光影之中,胸膛如同破败的风箱般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他脸上没有任何泪水,只有一种被彻底点燃、足以焚毁整个世界的狂怒!他那双深陷的、布满猩红血丝的眼睛,此刻亮得如同地狱熔炉里喷涌的岩浆,喷射出足以灼伤灵魂的、毁灭性的光芒!他死死地盯住前方,目光似乎穿透了教室斑驳的墙壁,穿透了外面铅灰色的、令人绝望的天幕,死死钉在某个无形的、却又沉重得如同泰山压顶的存在之上!
“放——屁——!!!”
一声如同受伤孤狼在悬崖边发出的、泣血的、炸雷般的怒吼,从他撕裂的喉咙深处狂暴地爆发出来!声音嘶哑、狂暴,带着一种要将五脏六腑都撕碎呕出的血腥味,狠狠砸在教室斑驳的墙壁上,震得窗棂嗡嗡作响,灰尘簌簌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