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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天气难得放晴。冬日的暖阳透过窗户,洒在客厅的地板上,形成一片明亮的光斑。公孙亮坐在沙发上,腿上盖着薄毯,百无聊赖地换着电视频道。右腿依旧沉重麻木,康复训练后的肌肉酸痛阵阵袭来。无所事事的空虚感和身为累赘的自卑感,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越收越紧。
“亮子,我去趟‘暖心港湾’,今天轮到我值班。小涛下午有绘画班,我顺路送他过去,大概五点左右回来。”南宫婉一边快速地穿外套,一边交代着。她今天穿了件米色的高领毛衣,外面套着件深蓝色的棉马甲,显得干净利落。头发扎成简单的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整个人透着一种干练和忙碌的气息。
“哦……好。”公孙亮闷闷地应了一声。
南宫婉带着小涛风风火火地出门了。家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电视机里无聊的广告声。这安静像巨大的茧,将公孙亮包裹其中,让他几乎窒息。他烦躁地关掉电视,拄着拐杖,艰难地挪到窗边,看着楼下南宫婉牵着小涛的手,脚步轻快地汇入小区的人流,消失在小路的尽头。那种被抛下的感觉,愈发强烈。
他像个困兽一样在客厅里缓慢地挪动着,腋拐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目光扫过家里熟悉的一切,最终落在那张“暖心港湾”的值班排班表上。南宫婉的名字后面,清晰地写着今天的值班时间和职责。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去看看。
那个被妻子反复提起、充满了她生活重心的“互助站”,到底是什么样子?那个让她眼神发亮、疲惫却充满干劲的地方……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压不下去。他笨拙地穿上厚外套,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出了家门。从家到社区活动中心不过几百米的距离,对他而言却像一场漫长的跋涉。每一步都牵扯着伤处,呼吸在寒冷的空气里凝成白雾。路人或好奇或同情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让他只想快点逃离。
好不容易挪到活动中心门口,里面传出的热闹声音让他停住了脚步。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厚重的玻璃门。
一股混合着咖啡(角落里有个小吧台?)、旧书页、彩纸、颜料和许多人气味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驱散了门外的寒意。眼前的景象让公孙亮瞬间怔住,拄着拐杖僵立在门口。
活动室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也热闹得多。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窗户,洒满了整个空间,暖洋洋的。里面被巧妙地划分成了几个区域:
***乐龄角:**靠窗的几张旧沙发上,坐着几位老人,有的在下象棋,杀得难解难分;有的戴着老花镜,凑在一起看报纸;还有两位老奶奶手里拿着彩色的丝网和铁丝,正跟着一位大妈(是王大妈!公孙亮认出是邻居)学习做丝网花,脸上带着专注的笑容。
***四点半课堂:**中间区域,七八个年龄不一的孩子正围坐在铺着彩色桌布的大桌子旁。一个戴着眼镜、气质温和的女老师(张老师?)正耐心地辅导几个孩子写作业。另外几个稍小的孩子则在旁边的玩具角,安静地玩着积木和拼图。小涛也在其中,正埋头画着什么,小脸认真。
***巧手坊:**靠里的位置,一张更大的桌子旁围着几个人。刘阿姨正在教两个年轻妈妈和一个十几岁的女孩用彩纸折千纸鹤,桌上还摆着一些已经做好的、色彩斑斓的手工作品。
***值班角:**靠近门口的地方,摆着一张桌子。此刻,南宫婉正坐在那里。她面前摊着几本册子和登记表,一个头发花白的大爷(李大爷)正跟她说着什么,南宫婉一边点头,一边快速地在登记表上记录着。她时而抬头,目光扫过整个活动室,眼神明亮,神情专注而从容,带着一种公孙亮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掌控全局的沉稳气度。
整个空间充满了声音:棋子落盘的脆响,老人低声的交谈和笑声,张老师温和的讲解声,孩子们偶尔的提问或嬉闹声,刘阿姨折纸步骤的讲解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非但不显嘈杂,反而构成了一曲生机勃勃、充满烟火气的温暖乐章。
公孙亮像个突兀的闯入者,拄着拐杖,僵硬地站在门口,与这忙碌温馨的画面格格不入。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看到妻子在这个“互助站”里的角色——她不是简单的参与者,她是核心,是组织者,是那个让这一切井然有序运转起来的“站长”。她不再是那个守着电话等他汇款、等他归家的无助妻子,她在这里找到了新的价值,新的支撑,一个没有他参与也能生机勃勃的世界。
就在这时,一个在玩具角玩的小男孩不小心碰倒了搭好的积木塔,哗啦一声,积木散落一地。小男孩愣了一下,撇撇嘴,眼看就要哭出来。
“小宝不哭!”南宫婉的声音立刻响起,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安抚力量。她放下笔,快步从值班桌后走过来,动作麻利,丝毫没有注意到门口的公孙亮。她蹲下身,温和地摸摸小男孩的头,“积木倒了没关系,我们重新搭一个更酷的城堡好不好?你看,这块大的可以做地基……”她一边说着,一边利索地动手捡起积木,三两下就重新搭起了一个更稳固的底座,还巧妙地用一块拱形积木做了个“城门”。
小男孩破涕为笑,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去。南宫婉又对旁边另一个稍大的女孩说:“妞妞,你帮小宝一起搭,好吗?你搭得可好了!”女孩高兴地点头,两个孩子立刻投入了新的搭建游戏。
南宫婉站起身,对旁边的张老师点头示意了一下,目光扫过活动室,确保一切如常,这才转身准备回值班桌。就在转身的瞬间,她的视线终于捕捉到了僵立在门口、脸色苍白的公孙亮。
“亮子?”南宫婉明显吃了一惊,快步走过来,“你怎么来了?腿能行吗?快进来坐!”她伸手想去扶他。
“不用!”公孙亮再次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手,声音有些发紧,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狼狈和抗拒。他看着南宫婉近在咫尺的脸,看着她眼神里那尚未褪去的、属于“站长”的从容和关切,再对比自己这副狼狈不堪、需要人搀扶的废人模样,强烈的自尊心和落差感让他只想逃离。“我……我就是在家闷得慌,随便走走……这就回去。”他几乎是慌乱地转身,用腋拐支撑着,有些踉跄地、近乎狼狈地想要离开这个让他自惭形秽的地方。
“亮子!”南宫婉追了一步,看着他笨拙而急促的背影,眉头微蹙,眼神里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她张了张嘴,最终没有强留,只是对着他的背影提高声音叮嘱道:“那你慢点!路上小心点!我这边忙完就回去!”
公孙亮没有回头,只是更加用力地拄着拐杖,几乎是逃也似的挪出了活动中心的大门。门外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他,却无法冷却他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身后那扇门内传出的温暖喧嚣,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隔绝在外。
他拄着拐,拖着伤腿,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冬日的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显得格外孤独而落寞。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南宫婉在“暖心港湾”里那游刃有余、充满力量的身影,回放着她蹲下身安抚孩子时那温柔而坚定的侧脸。一个清晰而冰冷的声音在他心底反复回荡:
这个家,在她用瘦弱肩膀扛起风暴、在他这个“顶梁柱”轰然倒塌又艰难修复的漫长日子里,早已悄然改变了模样。她习惯了没有他也能咬牙支撑,习惯了独自面对风雨,习惯了在那个充满温情的“港湾”里找到自己的价值和力量。而他,这个曾经以为自己是家庭唯一支柱的男人,如今拖着残破的身躯归来,却发现,那个他拼命想要回归的位置,似乎……已经不再为他虚位以待。
他曾经是翱翔天际、为巢穴带回食物的飞鸟,如今羽翼折断,满身伤痕地归巢,却发现巢穴依然温暖坚固,只是……筑巢的伴侣,已在他缺席的岁月里,长成了能独自遮风挡雨的参天大树。倦鸟思巢,可巢,是否还需要这只折翼的倦鸟?巨大的迷茫和前所未有的身份焦虑,像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比腿上的石膏更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