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从北来鼻头汗,龙从南来登城看,水从西来河灌灌。”
这一句话是当年三王讨赵时的民谣,以虎喻成都王司马颖,龙喻齐王司马冏,水喻河间王司马颙。四年之前,赵王与孙秀覆灭的时候,众人都以为,未来天下的主宰者,就会出现在这天下最强的三大强藩里。
结果接下来的发展,谁能想到呢?世殊日异,转眼四年过去,当年的三大强藩中,龙已死,水已干,只剩下司马颖这头虎。可即使如此,成都王的辅政经历也不怎么顺利,他此前数次被长沙王击败,在邺城的奢华生活,又大大败坏了他的声望,一度让人怀疑,他到底还有没有得志的机会。
好在到了今年,似乎形势又要变得明朗起来了。
随着司马乂去世,刘羡向司马颖称臣,卢志率军接管了洛阳与河东,成都王的势力再次获得了扩张。尤其是在张方向朝廷上表,告知河间王暴疾的消息之后,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征北军司的再次崛起,将势不可挡。一时间,关东各州郡官长,纷纷向邺城投表效忠。
但这其中并不包括荆州刺史刘弘。
自从接任荆州刺史之后,已经过了近三年,刘弘今年已经是六十八的高龄了。与在洛阳时的他相比,如今的刘弘已看不到一点黑发,脸上的沟壑也愈发明显,皮肤更呈现出枯黄黯淡。最重要的是,前些年,刘弘虽然老迈,但精神倒还矍铄,可如今的他,眼神中却带有一点无可奈何的死气,让人察觉到,他已经真正老了。
老迈是所有人必须要经历的一关,只是对于将领来说,这一点尤为残酷。刘弘至今还能勉强骑马,但每过一会儿便会停下来,在原地没来由地喘气,身体会莫名其妙地发寒,手脚也渐渐不听使唤,用不上力气,走步也越来越慢。纵使他身高九尺,立起来几乎像是在俯视众人,可在老迈这一点上,也没有任何区别。
但人老了,对于许多事就看得透了。
在面对东平王司马楙派来招揽的使者时,他客客气气地招待了一番,但对对方提出的要求,他闭口不谈,然后将对方送出襄阳城外。等回到襄阳城内时,长子刘璠颇有些忧心忡忡,问道:
“大人,我们这么做,会不会有些不妥?”
刘弘回到主席上,披了身羊皮毯子,双手贴着火盆烤火,他听闻此语,仅是笑了笑,说道:“有什么不妥?”
“近来东平王和祖士稚争权,两者僵持不下。可现在东平王派人去联络了成都王,两人已成同盟,祖士稚又没什么外援,可见局势已经较为明朗了。祖士稚就要撑不住了,我们为什么还不改投成都王呢?”
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在权力的最顶端更是如此。正如刘羡预料的那样,无论到了什么境地,朝廷是无时无刻都在内斗的。祖逖领朝廷迁都许昌以后,立刻就卷入了新一轮的内斗之中。
在洛阳的时候,朝廷极其容易受长安与邺城的干涉,但到了许昌,虽无西北之扰,但就免不了受徐州的干涉了。
东平王司马楙,三王讨赵后,受齐王司马冏提拔,担任平东将军,都督徐州诸军事。在得知朝廷东迁,朝局是由襄阳王司马范与司空祖逖联合执政后,他极为看轻祖逖,认为其没有资格执掌朝政。于是就先联络祖逖,认为襄阳王太过年轻,理应由老人,也就是自己入朝辅政。
祖逖自然是不愿让权,便拔擢司马楙为卫将军,暂时缓和两者的关系,双方消停了一阵。但过了两个月,司马楙旧事重提,再次对祖逖发难,理由无非是老一套,指责祖逖平日里对天子不甚恭敬,朝政也大权独揽,广失众望,以致于天下形势愈发败坏,因此,他要求祖逖自觉逊位放权。
但这一次,司马楙在许昌内找到了许多同盟,其中最重要的,便是豫州刺史刘乔。自从刘乔出镇豫州之后,他屡次击败复汉军,名扬一时,本以为能就此成为一方诸侯。岂知在朝廷东迁之后,他的梦想顿时沦为泡影,祖逖在许昌收拢兵权,又重新在豫州任命人事,使得刘乔地位一降再降。
须知刘乔以往的地位,夙来在祖逖之上,眼下竟然远远不如祖逖,他如何能够容忍?司马楙找他联手,可谓是一拍即合,如此联表上书的同时,又与司马楙合兵于睢阳。大有祖逖不退位,便要发兵许昌的架势。
结果未过多久,这次发难很快便不了了之。原因无他,祖逖也寻来了一方强援,那便是淮南都督刘准与广陵相陈敏。
在经过了一年的奋战之后,最后的复汉军,也就是石冰所部,终于遭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陈敏先是寡弱之兵力,在淮南大破石冰,迫其撤军扬州,而后他联络周圮、顾荣、甘卓等江左士族,得其内外响应,而后一举渡江,终于将其彻底消灭,连神凤皇帝刘尼也被一齐枭首,传阅许昌。
传闻陈敏之所以得到江左士人认可,是因为其勇猛善战,酷肖孙策。而其能征善战,也是经过战绩检验的。祖逖此时对扬州毫无掌控力,干脆便任命陈敏为扬州刺史,威胁司马楙的后方。司马楙也畏惧陈敏,见状就佯作无事发生,又带兵返回下邳了。
这种僵持局面又维持了几个月,但随着张方返回关中,卢志进驻洛阳,和平再一次被打破了。卢志上表朝廷,称愿意修缮故都,将洛阳交还给朝廷,并协助朝廷抵抗征西军司,希望朝廷迁回洛阳。这封上表,堪称一石激起千层浪,司马楙干脆以此为机会,与成都王结盟,要求一齐逼迫祖逖下台。
初时,司马颖态度暧昧,并没有立即表态。天下人猜测,他大概是在顾忌河间王与征西军司的态度。但随着河间王死讯的传来,司马颖终于按捺不住,公然从洛阳卢志处分兵至虎牢关,又令王衍带兵进驻兖州,再次表露出要掌握朝政的野心。
征北军司一下场,情势立马出现翻天覆地的变化:陈敏即可带兵返回建邺,不敢再干涉中原的朝政,刘准也派使者到邺城投诚,青州豫章王司马炽则保持中立。从此时的情形来看,祖逖距离被颠覆已经只有半步之遥,剩下的那半步,也不过是时间问题了。
但在这个关键时刻,刘弘却拒绝了东平王的招揽,这无疑是匪夷所思的。要知道,荆州与司、豫毗邻而居,襄阳距离洛阳和许昌,皆不过四百里路程。一旦成都王和东平王得势,荆州立刻就会陷入被两面包夹的窘境,也难怪刘璠对此颇有腹诽了。
可刘弘的态度却极为坦然,似乎毫无这种忧虑,他烤着火,等身上暖和了一些,才对长子悠悠道:“你啊,你啊,都这么多年了,还看不出来吗?”
“小子不懂,大人看出什么了?”
“自从太子被废,辅政这个位置,就不是人能坐稳的。”刘弘稍微挺直脊背,叹息道:“眼下天下已成分崩之势,人人皆有反心,谁去做辅政,想要强行一统,无非都是为自己招惹敌人罢了,就要成为众矢之的。”
刘璠听得似懂非懂,问道:“大人是说,成都王成不了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