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性德听着朴世堂关于朝鲜实学主张的阐述,眼神越来越亮,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显露出内心的激荡,一种发现“同道”、甚至可能找到某种理论支撑的兴奋感,如同暗流般在他胸中涌动。
然而,这丝兴奋刚刚升起,便被他强行压了下去,这黑龙江将军府到底还是大清的地盘,对面这位朴世堂虽然倾向实学,但他毕竟也是两班出身,更是来自大清的属国,还不是可靠的“同志”,他这种兴奋,自然也不能轻易表露。
纳兰性德脸色猛地一沉,眉头皱起,刻意发出一声冰冷的冷哼,语气带着质问:“哦?均分田地?废除奴婢?重视工商?朴献纳,你们这朝鲜实学,听起来……怎么和南方那些红营逆贼的理论,和他们搞的那套什么‘社会改造’的鬼蜮伎俩,如此相像?”
这话如同惊雷,在朴世堂耳边炸响,他脸色瞬间煞白,红营的理论和作为,他这个之前饱受排挤、赋闲在家的罢官并不了解,但也知道红营如今是大清最大的敌人,有颠覆天下之势,若是和他们扯上关系,不仅是自己的脑袋,恐怕整个朝鲜实学派统统都得覆灭!
朴世堂慌忙站起身,对着纳兰性德深深一揖,语气急切地辩解道:“将军明鉴!万万不可作此想!此实学乃是我朝鲜学人,溯源中华经典,参酌本国实情,历经数代潜心钻研而成!其发轫于明末,总结形成于上国顺治年间和康熙初年,远早于红营逆贼兴起之时,岂会与那些乱臣贼子有所瓜葛?”
他直起身,努力平复急促的呼吸,继续解释道:“不瞒将军,下官上次罢官之后,赋闲在家,远离中枢,确实听闻之前红营逆贼进占江宁之时,国内主张反清北伐的势力,曾经遣使往江宁,试图与红营逆贼勾结,但据下官所知,那些人去得快,回来得也快,并且其中不少人在回国后态度转变激烈,从力主反清的北伐派,转变成支持上国的事大派。”
“两班朝野之间隐约传闻,似乎正是因为他们在江宁亲眼目睹了红营推行的那套所谓的‘社会改造’,担忧复现当年红巾军入朝兵祸,具体如何,小官位卑言轻又受排挤,实在不得而知。”
“但小官可以向将军保证,朝鲜朝野,始终恪守臣节,尊奉大清号令,将红营一切文书、报刊、书籍,皆视为蛊惑人心的‘妖书’,严加封禁,绝不容其流入国内!甚至拒绝来自红营控制区域的商船、商人入境,以防微杜渐!”
朴世堂的语气带着一丝无奈和自嘲:“像下官这等被视为‘异类’的罢黜之臣,在国中连实学都被斥为旁门左道,又怎么可能有机会接触到那些被严防死守的红营‘妖书’?更遑论去研习、借鉴他们的什么思想理论了!将军,实学乃我朝鲜土生土长之学,与红营逆贼绝无半点干系,此点,下官敢以性命担保!”
看着朴世堂急切辩解、甚至有些惶恐的模样,纳兰性德心中了然,知道他所言非虚,他其实早就了解过朝鲜国内的情况,朝鲜的党争和各个思想学派,他虽然远在黑龙江城,但自然有人总结完善放在他案桌之上,自然清楚朝鲜实学发展和红营确实没有什么关系,双方的相似之处,只能说是跨越万里之遥的思想上的共鸣。
但这些事知道了也不能跟朴世堂直说,他脸上依旧维持着那副冷峻的神情,再次“冷笑”一声,语气带着几分讥诮:“朴献纳在朝鲜接触不到,那是贵国朝廷防得好,但红营的那些妖书妖言,我这里可是堆积如山!”
纳兰性德站起身,走到一旁靠墙摆放的几个大书柜前,这些书柜并非摆放经史子集,而是堆满了各种印刷品,他随手打开一个柜门,从中抽出几份印刷清晰的报刊和一些书籍小册子,转身“啪”地一声扔在了朴世堂面前的桌上。
朴世堂惊疑不定地看向那些书籍报刊和小册子,甚至都不用仔细去看内容,单单是这些书籍报刊的标题、书名、目录,就已经是无比的直白,带给他这个实学大家一股激烈、陌生,而又异样的巨大冲击。
纳兰性德踱回座位,用一种仿佛介绍某种“毒草”般的口吻,指着那些书刊说道:“朴献纳,你看看这本《新文化》,红营逆贼入江宁之后,在明孝陵举办了数月的文会盛典,说是为其统治做思想上的奠基,文会盛典上的辩论文章,最后都汇编成这本《新文化》,红营逆贼所谓思想纲领、理论体系,基本都是在此基础上增减。”
纳兰性德刻意用了一种总结性的、批判的语气,但话语内容却清晰无比:“朴献纳,你仔细看看红营逆贼这些惑众妖言!说什么其社会改造之目标,在于完成经济、政治、思想三者独立与解放。”
“所谓思想之独立解放,就是要‘以我立说’,里头就包含什么人人平等、无阶层等级之分啊;政治之独立解放,就要废除奴婢贱籍、推翻等级尊卑之制度啊,甚至连皇帝都不要了!所谓经济之独立解放,就要‘平均地权、限制资本’,因此分田清丈、农商并举、兴工兴商、消除豪商豪绅就是其社会改造的根基之制!”
每说出一条,纳兰性德都暗中观察着朴世堂的反应。他看到这位朝鲜献纳的眼睛越睁越大,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惊疑,逐渐变成了难以置信的震惊,甚至……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仿佛找到知音般的激动,尽管他极力克制着。
纳兰性德将这些尽收眼底,心中更是欢喜,脸上却满是怒色,“勃然大怒”道:“这些妖言妖书,实在是悖逆纲常!大逆不道!为刁民张目,将这千百年的传统置于何地?鼓动得天下大乱!何为‘妖言惑众乱国’?红营逆贼,正是此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