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水香的青烟在暖炉里浮沉,却压不住暖阁之中那股渗入骨髓的阴寒,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欢呼声,相隔遥远却又似乎近在咫尺,似乎是吴军退兵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广州城里,吴世琮摩擦着桌案的手指倏然停住,只感觉冰冷的触感沿着指尖蔓延。
吴世琮犹豫了好一阵,长长叹了口气,扫视着暖阁之中的一众幕僚,董重民扭头看向窗外,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其他的幕僚却没有对窗外的欢呼声有多少反应,要么是茫然若失、要么是若有所思,心里都不知在计较着什么。
吴世琮又叹了口气,朝董重民问道:“董将军,刚刚荀先生所言也并非没有道理,若是只有郭壮图,本王便是玉石俱焚,也不会与之苟合,可如今朝中掌权的是本王的亲伯伯!虽然你说本王若是落在楚王手里,也必然要被其所戮,但本王也不是随意就挨刀的鱼肉,在广东多少有些势力和经营,楚王不顾忌着血脉亲情,总是得顾忌着广东这钱袋子的稳定吧?”
“那就说说广东这钱袋子吧!”董重民转过头来,语气如刀锋一般锐利,剥开所有冠冕堂皇的外衣:“王爷,您是大周的粤亲王,是先帝钦命坐镇广东的亲王,但请王爷仔细想想,您能在这广东坐下去,真的是全靠您的经营、全靠先帝的圣旨吗?”
“董将军,你此话是何意?难道想要攻讦王爷……。”一名幕僚拍案而起,但吴世琮却清楚他这副勃然大怒的模样不是真心为了自己这个王爷出头,当即便大喝一声“退下”,然后抬抬手示意董重民继续说。
董重民也没有理会他,继续说道:“王爷,此番入粤的逆贼,从郭壮图所部的线域、陆道清等人,再到吴应麒所部人马,还有永兴之战后投降的广西、广东兵马,总数近十万人,却被红营完全压制在韶州府城一隅,那红营动员出了多少人马来?”
“这么多人马,刀子能够冲着吴应麒他们去,同样也能冲着我们来,吴应麒大不了退回湖南就是,可我们往哪里退呢?”
“还有这钱粮的问题,广东的田土产业大半都被红营各种组织或者其协助建立的行会、组织直接、间接的控制着,他们若是不给钱给粮,我们就一分钱粮都难收到,就像吴应麒他们那般,征粮征到如今将自己困在韶州城里头。”
“那问题来了,红营这钱粮,为什么就一定要给我们呢?”董重民声音更沉:“广东还在我们手里,是因为红营的战略重点在北方,主要精力放在理清内政、社会改造和与满清的争夺之中,暂时不想因为攻略广东而分心,更不想直接和大周开战而分散兵力和精力。”
“所以他们需要在广东有一个合作者,维持广东局面的相对稳定,让红营在广东既能在稳定的局面下进行发展,又不用投入大量的资源来经营和守卫,王爷,您就是占着这合作者的位置,为红营维持和控制住广东那些旧官绅、旧军将这些旧势力,保证广东不会天下大乱,这便是红营所言的‘统战’。”
“但这合作者的位置,并不是一定就只能是王爷您的,吴应麒同样也能够当这个合作者,红营控制住基层,吴应麒控制住旧势力的中高层,王爷您扪心自问,就这暖阁之中,能有多少一心跟随您的忠良,您又需要多少‘势力’,才能打破红营和吴应麒这一上一下的钳制,就像红营在韶州府的闹红一样,让所有人都清楚这广东没您不行呢?”
暖阁中的一众幕僚官将顿时激动起来,有些人面红耳赤的就要出声唾骂,吴世琮却狠狠拍了拍桌子,把所有人的话语都憋了回去,董重民也懒得理会他们,等暖阁里稍稍安静了一些,便继续说道:“不瞒王爷,末将也是有私心的,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嘛,红营是如日中天,而这大周却是越来越乱,吴应麒和郭壮图争权、朝廷和地方军头争权,这些都是可以预见的事,这大周眼见着是没有希望了,末将私心里头,是想要去红营那边谋个出路的。”
吴世琮眼皮微抬,看了董重民一眼,既没有生气,也没有开口呵斥,董重民能这么坦坦荡荡的把小心思说出来,反倒比周围那些各怀鬼胎的幕僚将官更可信。
“但要末将到红营那边从头做起,末将也是不愿意的,大半辈子战场拼杀换来这高官厚禄,要全数抛弃干净,如何能心甘?”董重民轻轻吐了口气:“所以,就得趁自己还有价值的时候赶紧投奔过去,哪怕只是做个牌坊摆着给人看,半生的辛苦,至少不是都做了一场白工。”
“王爷,您现在面临的局面也是一样的,此时您还是大周的粤亲王,还把广州握在手里,帐下还有几万兵马,明面上的广东王,您这时候投过去,红营怎么着也得给您几分面子,把您供起来,可若是等红营和吴应麒谈妥了,吴应麒的兵马入了广州,到时候您不过是个阶下之囚,按照红营的说话,您还有什么‘统战价值’?”
暖阁里死寂无声,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和吴世琮粗重压抑的呼吸,良久,久到董重民都以为吴世琮会退缩了,吴世琮缓缓挺直身子,那双浑浊的眼底,挣扎、恐惧、不甘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最终沉淀下来的,是一种认命后的决然。
他不再看任何人,目光低垂,落在案头那把宝剑上:“董将军,劳烦你调本部兵马入城接防,今日暖阁之中的人,不得有一人踏出门外,这把宝剑本王暂借与你,持此剑召集城内官绅众将,本王拟一份王旨,你带去在众将官绅面前宣读,本王……才疏德薄,难守粤土,致百姓蒙受兵灾,惭愧不能自已,愿献广州城,率广东文武官员,起义投红!”
“若有心怀鬼胎之辈逆大潮而动,本王与你全权,无论何人,持此剑尽数斩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