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很深了。
她熄了灯,无声无息地滑了进来。
“荷衣,听我的话,别再去找他们了,好么?”过了一会儿,他在黑暗中忽然道。
“找谁?”
“唐门的人。”
“你这人是怎么啦?我一直以为你很凶,想不到你竟连一点脾气也没有。”她失笑。
“冤冤相报,无休无止。云梦谷只是一个比较大的医馆而已,并不是江湖的一个帮派。”他道。
这是他一向的原则。谷里住着一大群手无寸铁的读书人,谷外各地,云梦谷的大夫也不少。
“岂能就这么算了?”荷衣拧着他的胳膊道:“你气死我啦!我就是要依江湖规矩,就是要他们血债血偿!”
“你们武林中的人就是这样,一说到报仇两个字,就浑身激动,好象马上要过节一样。”他冷冷地嘲讽了一句:“你不是已杀了唐家的老大和老五?这还不够?”
“象你?你们这些故作斯文的读书人!喝一杯茶要分作八口。你还真能忍呢!那天,唐潜站在你身边,是不是?动刀的人是唐则,是不是?你今天见了他,居然装作不认识……真有你的!”她越说越气,不断地蹬着被子。
他听了这话却几乎要笑起来。
“你别老拧我……”他捏住她的手。
“就拧你啦!就拧你啦!”
两个人扭打了起来。
“别折腾了,荷衣!”他喘着气道:“床都快被你踢垮了。”
“那天我教你的小擒拿手呢?这么快就忘了?真笨……口渴不渴?要不要我去帮你拿杯水?”
黑暗中,他摇了摇头,却听见她“咕咚”一声,喝下了一大口水。
“好啦,我答应你……不找他们啦。反正,唐家的人我也杀了不少。”她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担心我。”
“……”他摸了摸她的手,坐起身来:“你先睡罢,我还有一些医案没有看完。”
荷衣睡得早,起得早,大多数时候他会先陪她睡着,再爬起来读医案,写东西。
“已经很晚了……”她拉着他的手:“睡罢。”
“今日事今日毕。”他笑了笑,给她掖好被子。
今天他担心了几乎一整天,什么事也没有做。医案早已堆得有半尺高了。
孙芳,久嗽而喘,凡顺气化氮,清金降火之剂,几于遍尝,绝不取效。一日喘甚烦,视其目则胀出,鼻则鼓扇,脉则浮而且大,肺胀无疑矣。遂以半夏汤投之,一剂而减,再剂而愈。
他沾了沾朱砂,批道:“今虽愈,未可恃也。当以参术补元,助养金气,使清肃令行。”
林振南,年已古稀,原有痰火之疾。正月初,因劳感冒,内热咳嗽。痰中大半是血,鼻流清水,舌胎焦黄芒刺。语言强硬不清。喘急不能睡,亦不能仰。医治半月不瘳。策诊之,两手脉浮而洪,两关滑大有力,知其内有积热痰火,为风邪所闭,复为怒气所加。故血上逆。议者以高年见红,脉大发热为惧……
飞快地读完,他写道:“法当先驱中焦痰火积热,后以地黄补血等剂收功可也。 凡哮喘火盛者,白虎汤加黄连、积实有功,外以清中丸同双玉丸夜服,调理而安……”
方才在湖心小亭一坐,受了点冷气,他的左手写字已有些吃力。头一句还勉强能将几个字写得一般大小,往后,字开始越来越大,越来越散架。
他捉着笔,一笔一划吃力地写着,写完这一行,已累得冷汗淋漓。
再往后,他整个手腕酸痛难忍,握笔已感到十分困难。
他把笔放到一旁,换了一只手。
他的右手风湿更加严重,肘部已有些不大灵活,所幸还捏得住笔。
饶是这样,他仍旧写得慢,写得吃力。以这样的速度,就算是写到天明,也写不完。
他扒在桌上写了整整一个时辰,只批改了六份,却累得头昏眼花。
然后,他的胸口便有一种说不出的胀闷……太阳穴上青筋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