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肯容你,你为他们搭上自己的私房钱,这是何苦?”
宋氏道:“妾身也知道那些人不曾拿我当自己人看,可是不看僧面看佛面。家翁待我如同亲生女儿,自身又是个菩萨心肠,单为这个,就不该让他走的寒酸。再者说来,还是那句话,这爿场面在,万事都能支应得开。若是场面一收,诸般事情齐来,便不是一万两银子能了的局面,怕是要把家底都兜进去。”
“第三,怕是为了面子吧?”范进笑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所求。有人求财,有人求名,瑾儿你求的就是个面子,没错吧?你对杨世达不满意,依你的性子,早就该养个面首气他,可是之所以不那么做,就是担心事情败露,自己的面子就丢光了。你心里很清楚,遂了本官心意,于你和你家都有大好处,可是事到临头又害怕了,依旧是怕面子。如今要大办一场丧事,还是为了面子。杨家眼下已是穷途末路,就算你再怎么用心支持,也是个死路。与其这样,还不如风风光光出一场大殡,让江宁老百姓记得,杨家有个顶门立户的媳妇,给老爷子办过一场足以流传十年二十年的大丧。能办成这一件事,这辈子便也就不白活了,不知我说的对不对?”
宋氏一愣,本来低着的头抬恰里,两眼直勾勾地看着范进,目光里流露出的满是好奇与惊诧:“大老爷……这些话是谁对你说的?扣儿那小蹄子虽然跟我身边长大,也绝对看不到这点。”
范进指指自己的心,“这还用人说么?心有灵犀一点通,我这双慧眼能看透你的心事,所以你跑不出我的手去!”
宋瑾脸微微一红,可这次她没有低下头,反倒是带了几分苦涩地笑了笑“大老爷果真是我的知己了。若是我们早一年相遇,我便是拼着身败名裂,也要与大老爷好上一回。我从小生在富贵人家,珍馐美味金银首饰早就见惯了,不当新鲜。人这辈子不管积攒多少银两,买多少田地,都是有数的。只有面子,才没有限制,想做多大就有多大,只要有本事肯花钱,就能把面子做得跟天一样。商贾终究不及书生高贵,但只有在做面子上,我们有钱人可以比那些穷措大光彩些。杨家完了,那些银子与其便宜给冯邦宁、黄继恩,还不如做一个大大的面子回来,让整个江宁的百姓知道一下我的手段厉害!到那个时候,就算是死,我也没白来这人世一遭!将来人们提起我宋瑾,都会说一句,杨家出了个好媳妇,临了还让老爷子走得风光。落这么一句评语,这辈子就值了!”
她方才六神无主,又被范进吓得花容失色,此时说起做面子,竟又恢复了几许神彩,眉目间不经意地流露出几许丰情,依旧艳光四射,可见她好面子的心思已经到了骨子里。
范进道:“做面子之后呢?冯邦宁,黄继恩,这些事你该怎么应付?”
“左右是一条性命,又能怎么样呢?”宋氏惨然一笑,“我们夫妻是这家的当家,吃肉的时候我们在第一个,挨板子时自然不能落后。相公是这个样子,他的那份责任就得我扛起来。我这身子虽不是什么金枝玉叶,却也是清白女儿身,岂能让那些畜生糟蹋?等办过了丧事我便死在内织染局的门上!逼死士绅之妻,江宁的仕林必有人要说话,听说朝廷的巡按也要来了。拿我一条命,送黄恩厚一个忤逆,我够本了!”
第四百三十九章 为奴
“死路么……这可不高明。”范进打开折扇,轻轻扇着风。“若是寻常女子,失了丈夫护持,家业又眼看要败掉,还有男人惦记着自己的身子,走投无路想着一死,也是情有可原。但杨家的赛贵妃是何等样人?那是生意场上有名的巾帼豪杰,是有名的女陶朱。这样的女子若是只能想出一条死路,未免就让人失望了。你就没想过,走一条活路?你不是喜欢面子么,把杨家的家业振兴起来,让杨家起死回生,合府老少都要念你二奶奶的恩典,那才是最大的面子!比起死路来,这条路是不是就光明多了?”
“大老爷既然什么都知道了,妾身也不瞒你。若是有活路在,自然谁都想走。但是眼下又哪有活路给我走?”宋氏看着范进,神情既凄楚亦有几分决绝:
“只有我死,才能保住杨家。就算大老爷能帮我完了苏木的差,那笔上用缎的事,无论如何也逃不过。那笔上用缎数字格外大,加上毛青布匹,总价款惊人。这种生意完全是靠交情做的,有交情的时候一本万利,没交情时倾家荡产。我夫糊涂,信了黄继恩的鬼话,被他害成这副样子。这笔生意自然是注定要赔本的。便是在平日,家里也拿不出这么大一笔钱来亏。何况是现在……我在家中下人面前自然要装出个有把握的样子,否则那帮人着了慌,就不肯听主家支派,不是偷东西,就是拐了丫鬟逃跑。江宁这些年,发财的人家不少,倒霉的人家也很多。妾身见过不少富贵人家败家的模样,每逢那时,必有奴欺主的事发生。我当这个家,就得有个当家人的样子,尽量为杨家消灾解难。他们平素说我中饱侵占,我不与他们争论。只看到了时候,谁能保全这一家老小,才是真正的本事!只有我一死,事情闹大,黄家才不敢再追绸缎,到时候杨家人靠着祖产田宅,勉强还能对付活着。即便做不成富贵人家,也不至于流落街头乞讨,这也算是我这个做媳妇的,对得起杨家列祖列宗。求大老爷帮我个忙,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妾身他日做鬼,再来报答大老爷恩典。”
她说着话起身朝范进盈盈下拜:“大老爷乃是江宁城里,惟一有本事也有胆量与那两个混帐作对的角色。只求大老爷能够发发慈悲,看在咱两家是亲戚,妾身又得您垂青面上,等妾身死后,为我讨一个公道,给这家人留条活路,我下辈子当牛做马,报答您的恩典!”
范进起身,拉着她的胳膊将她扶回坐位上。宋氏看他眼神又落向自己的胸脯,面上微微一红,“大老爷第一流的丰流才子,整个江宁城里也是数得着的俊品人物。愿意为大老爷宽衣解带的女人不知道有多少,小女子能得大老爷垂青,那是三生修来的造化。何况我们还是知己,若在往日,妾身定要好好伺候大老爷几个晚上,就算大老爷不答应都不成。可是如今,我相公病着,家里是这副样子,我……不能对不起他。”
“那我若一定想要呢?”
“那我便给。可那只是个交易,不关情爱,便也不算对不起相公。反正左右是要死的人了,能和大老爷结个鬼缘也算是幸事。”
范进哼了一声,“怎么,你吓唬我?你以为本官会畏惧鬼神之说,就放过到口的肥肉?简直是笑话!本官想要的女人,休想逃出我的手心去。不过……我要的是个会说会动的活宝贝,不是条死鱼!你现在这副样子,也没什么意思。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如何?我帮你保下杨家,你也不用去死,但是作为代价,你今后都得听我的!不管任何时候,任何事,都得听!”
宋氏心头突地一跳,一颗心瞬间又缩成了一团。不同于方才的恐惧紧张,这次却是兴奋的情绪占了主导。
她并不是一个不怕死的女人,平日吃喝穿戴样样追求享受的女子,生活条件也远比这个时代大多数女子为好,又怎么可能真那么向往死亡。如果能有一条活路,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至于范进所说的条件,对比起蓝图来,便微不足道。只要能让杨家起死回生,自己死都可以,被个男人睡几晚又有什么关系?
只是于范进的话,她又有些迟疑。父母官虽然权重,但是针对的目标是老百姓。镇守太监地位与巡抚平起平坐,并不是范进一个县令所能颉颃。何况其派的上用缎差天经地义,属于内织染局的正当工作,范进想为自己说话,又从何说起?
她看着范进,等待着对方的下文。范进道:“瑾儿是个优秀的商人,一些基本的道理不用我教,你自己也能明白。天下间没有白吃的午餐,本官是全上元人的父母官,不是你们一家的父母官,不可能一直帮你。所以这次不是帮忙,而是交易。如果你不答应我的条件,或者试图再赖帐,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破家县令。至于交易的内容,也不单是你,而是整个杨家。”
提到交易,宋氏的精神一振,虽然方才被这个男子轻薄了一番,但此时依旧强提起精神,尽量让自己恢复生意场上的精明,即使输,也不能输的太难看。她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笑容。
“妾身说过了,杨家的丫头大老爷喜欢谁,谁就是您的,我来替大老爷安排。”
“不是任意一个丫鬟,而是全部的丫鬟仆人,乃至整个杨家,都要听我的。上元需要规矩,这个规矩,既对百姓生效,也对士绅生效。尤其是士绅,你们是百姓的表率,无数双眼睛眼看着你们,士绅的活法,对百姓有着巨大的影响。所以你们自己首先要有个规矩体面,上元才能有个样子。像是胭脂那种事,绝对不能再发生!我也知道,县令直接管别人的家事,肯定大家不会欢喜,所以你这个当家人就要出来做这个黑脸。杨老爷子死后,你负责给大家来立规矩,定家规,谁不听话,你就惩办谁。至于这个规矩是什么,本官来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