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掌心的温度驱散了记忆里那只冰冷大手的触感。
“小虎,手脏!”
院长眼疾手快,一把将那鼻涕娃的小爪子捞了回来,用袖子胡乱给他擦了擦脸和手,笑着打岔,“去去去,都别缠着小屿哥哥了,他给你们带了甜甜的橘子!阿伟哥哥兜里说不定还有糖呢!”
孩子们欢呼一声,注意力瞬间被水果和糖果的诱惑转移,又呼啦啦涌向正从口袋里摸索(并且心疼地计算着糖的数量)的张伟。
脖颈上那点冰凉黏腻的触感消失了。
孟屿轻轻呼出一口气,刚才那一瞬间身体里绷紧的弦,在院长解围的呵斥和孩子们转移目标的喧闹中,在脑海中残留的、被温暖掌心覆盖的安定感里,慢慢松弛下来。
他下意识地抬手,指尖隔着围巾,轻轻拂过刚才被触碰的地方,那点残留的不适感,也仿佛被回忆里的温度熨帖了。
他看向院长,递过去一个“我没事”的、带着点感激的眼神。
院长拍了拍他的胳膊,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慈和,低声说:“走,先进屋,喝口热的。阿伟那小子,让他先疯一会儿。”
孟屿点点头,跟着院长走向温暖的办公室。
午饭是在福利院食堂吃的,大锅菜,热腾腾的。
张伟那身崭新的西装和打了发蜡的头发,在孩子们油乎乎的小手和院长端着的汤盆之间,显得格外“隆重”又有点格格不入。
他整个人像通了电,从头到脚都透着股压不住的劲儿。
眉飞色舞地给院长描绘着电话里听到的苏州亲戚的情况,语气里全是憧憬:“院长您说,他们会不会开着小轿车来接我?苏州那地方,小桥流水,生意人讲究这个排场吧?”
他夹起一大块红烧肉塞进嘴里,嚼得腮帮子鼓鼓囊囊,“等我认了亲,过年接您过去住几天!尝尝正宗的松鼠鳜鱼!”
孟屿坐在他对面,安静地吃着碗里的米饭,偶尔应一声“嗯”或者“挺好”。
他夹了块张伟大力推荐的苏州年糕,桂花味的,甜糯软滑,但嚼在嘴里,却莫名品出点涩味。
他看着张伟兴奋得发光的脸,那是一种纯粹的、对“家”的向往,像久旱逢甘霖。孟屿打心眼里为他高兴,真的。
可那股高兴劲儿底下,像有块沉甸甸的石头坠着。张伟每描绘一句“亲戚”、“家人”、“团圆”,那石头就往下沉一分。
牵扯出深埋在记忆淤泥里的东西——冰冷紧闭的卧室门,空气里劣质酒精和烟草混合的呛人味道,还有……那只带着粗暴力量掐在脖颈上的手带来的窒息感。
他下意识地抬手,隔着高领毛衣,指尖极轻地碰了碰那道早已愈合、却刻在灵魂里的旧痕。
午饭快结束时,张伟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屏幕,眼睛瞬间亮得像探照灯:“来了来了!说好下午来接我的车到了!在门口!”
他几乎是弹起来的,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响声。
“哎哟,慢点慢点!”院长被他吓了一跳,也跟着站起来,脸上是既欣慰又有点不舍的笑,“东西都带齐了没?见面礼……”
“带了带了!年糕!还有您让我拿的那盒茶叶!”
张伟手忙脚乱地抓起椅背上搭着的围巾和公文包(虽然里面大概率只装着几份律所宣传册),又猛地想起什么,转向孟屿,“小屿!那我先走了!回头联系!等我好消息!”
他用力拍了拍孟屿的肩膀,力气大得让孟屿晃了一下。
孟屿放下筷子,站起身,脸上努力堆起一个足够真诚的笑容:“好,路上小心。到了发个信息。”
“必须的!”张伟咧着嘴,转身就往外冲,崭新的皮鞋在食堂油腻的地面上踩出急促的哒哒声。
几个孩子追在他后面喊“阿伟哥哥再见”,他头也没回,只是高高扬起手挥了挥,背影很快消失在食堂门口灌进来的冷风里。
喧闹声一下子被抽走了大半。
孟屿站在原地,看着张伟坐过的空椅子,桌上还留着他没啃完的半个馒头和一点菜汤。食堂里只剩下院长、几个帮忙收拾碗筷的阿姨,还有角落里几个还在慢吞吞扒饭的孩子。
空气里弥漫着饭菜残余的温吞气味和一种突如其来的、巨大的安静。
那股被强行压下去的涩意,混着更深的、冰凉的什么东西,猛地从胃里翻涌上来,堵在喉咙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