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他和媳妇住的这一间,东西,包括被褥,旧是旧了些,还算干净齐整。不用说,他是怕媳妇唠叨,这才常常收拾的。厅屋,媳妇去不了,看不见,他从不打理。
一行人从屋里出来,他又贴上副县长。他长得比副县长要高,可故意低下身子,低过了副县长。说话也是低声下气的,脸上满是悲伤,说着说着,就要下跪。就在这时,两个孩子回来了。他连忙直起腰,脸上也换上高兴的表情,还有些大男人的样子。
走访组一行人出了院子往右走,这是要出村子了。在路上,副县长对众人说:这家伙有意思,在我们面前哭丧个脸,一点没个男人的样子,在自家娃面前,他还有点骨气。
村干部说:真是没招了,好吃懒做,成了精了。要不够,喂不饱。整日里东晃晃西转转,真的是游手好闲。平常话不多,只要上面来了干部,他就刚才那副模样。
扶贫干事说:我们冤死了,帮来帮去,在他家花的心思最多,下的力气最大,可从不说我们个好。你瞧瞧,上个月送的米面就在厅房里,他就是不承认。每次群众满意度调查时,他给我们打的分最低,没一句好话,想方设法说我们的不是。你看看,人长得老实巴交的,再加上说得可怜,上面来的人还真就信了。
副乡长说:就是个活宝,真想让他自生自灭。可再想想,也是怪可怜的,媳妇啥也干不了,还是拖累。他是有病,可主要是他不上进。什么招儿我们都想了,没用。
他站在门口见一行人拐弯上了大路,就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着后,猛吸了一口,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往右走。
他去继续打牌。
天天写字的流浪汉
一年四季,一件黄色的旧式军大衣不离身。一天到晚地练字。
地点就在县城一家饭店一侧的大理石板上,旁边就是县城的中心大道。县城里楼层和档次都最高的饭店与一个蓬头垢面的流浪汉,自然形成强烈对比。他那安静的身影与热闹的大街,又是强烈的对比。在我眼里,他像一座孤岛,又像遗落在白天里的夜晚。
他出现在县城,应该有些时日了。再新奇的人和事,时间长了,总会走向平淡无奇。而他每天的形象都一样,从没有变化,那就更容易被人们漠视。走过的人,包括那些好奇的小孩子,眼中都没有他的存在。他沉浸在他的世界里,只是没人知道他的世界里是什么样子。
我第一次见到他时,没敢靠近他,也没敢停下脚步多看会儿。
陌生所带来的恐惧,常常是巨大的。那天,我来来回回走了七八趟。
有时,我会专门去看看他。每次都是假装路过,但故意放慢步子,目光像侦察兵一样精准扫描,但又不想被他发觉。其实,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他基本上都是趴在那儿写字,聚精会神,周围再大的动静,也没法吸引他。坐实了这样的观察,有时,我会站在他的身后,悄悄看会儿。还有一次,我站到他的侧面,以最近的距离看他究竟在写什么。他面前是小学生用的那种作业本,也有白纸,还有一本小学课本,带插图和拼音的那种。他写的字,都是课本上的。他趴得很低,笔端几乎就靠着下巴,有时用铅笔,有时用圆珠笔,字写得歪歪扭扭的,但力道很足,每个字都像是刻的一般,一行一行排得还算整齐。他一直在写字,姿势没有因为我在身边而走样。我坚信,他是知道我在的。
后来,我才知道,以前写的每一张纸,他都带在身上。别看他天天写很长时间,其实一天也就写十来个字。那天,他从挎包里把他写的纸全拿出来让我看。那些纸就像他人一样,皱巴巴的,脏兮兮的,可他宝贝着呢。我一页页翻了看,许多字都是重复的,我试图找出规律,但终究没能发现什么。
我几次想和他说说话,但一直没有鼓起勇气,因为我不知道走进他的世界后,我会怎样。入冬的第一场雪中,我去了,可没见到他。这以后,我一个冬天都没有见到他。有次和民政局的人聊天,不知怎么就提到了他。民政局的人说把他送到省里定点的遣送站了,但没人知道他家在哪里,估计还在遣送站呢。
来年开春后,他又来了。
在我看到他的当天下午,我终于蹲在他对面。我递给他一支中华烟,他接过去看了看,就夹在右耳上了。他的头发如杂草一般又脏又乱,脸上布满污垢,那烟如一束光横在耳朵上。我又递上烟,这回是两支,我的意思是他还可以在左耳上夹一支,另一支可以抽的。他仍旧没说话,但明白了我的意思。我凑上前替他点烟,他没往前靠,抽了一口后,面对我坐了下来。我蹲在台阶上,他坐在平台上,他高我低,就是这样,我也看不到他的眼睛,他是故意低着头的。他偶尔会抬起头看看我,眼睛里有光,我甚至从他的眼里看到了我。眼睛,是他身上唯一清澈的。显然,他精神很正常,不是人们认为的疯子。我甚至想,他的思维比我还敏捷,只是他努力在隐藏。
我问他晚上睡在哪里,他指指远处一幢烂尾楼,还是不说话。
我说:你不愿意说话,是怕别人听出你是什么地方的人,然后把你送回去?他把抽了一半的烟掐灭了,放在课本上。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以为他至少年近60了,他用手势告诉我,他45岁。
我把口袋里那包烟全给了他。他没接烟,而是看着我,露出疑惑的眼神。我说:给你,我还有呢,多着呢。其实,我没有了。他接过烟,装入大衣里面的衣服的口袋,然后双手合十向我致谢。
那天,一直是我在说话,他像哑巴一样点头或做手势。我起身走的时候,他突然说了句谢谢,但我没能听出是什么地方的口音。
他那地儿,我很少走路时经过,有时坐车经过时,我会看一眼他。匆匆而过,他是静止的,可我觉得我们是互为过客。
我当然会去看他的。不过,多半是装着路过的样子,故意贴着马路边走,这样可以离他远些。我是不想被他发现,可每次他都能知道我走过。他还是趴在那儿,左手压在纸上,右手的笔按在纸上,只是头稍稍抬起侧一下向我瞄一眼,然后继续写他的字。
我平均一周会专门去会他一次。周几不固定,早中晚也不固定。固定的是,他坐在平台上,我蹲在台阶上。我也几乎不说话了,我们就面对面抽烟,如同两个相识多年的知心好友,一切尽在不言中。我说要送他衣服送他吃的,可他使劲地摇头,并举高手里的烟。有次,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帕包裹的包,里面包了好几百块钱。我明白他的意思,他不缺钱,不要我买东西。
我知道,我需要这样的时刻。和他在一起,我可以忘记我在西部高原,可以忘记我在漂泊。有时,我的眼前不再是他,而是家乡村里的某位老人。有时,他又是另一个我。每到这时,我极度恍惚,但内心又无比安宁。
又到了冬天,他又从我眼前消失了。这一次是彻底消失了,直到离开临潭,我再也没见过他。
临潭三年的工作和生活,许多人和事留在我的记忆里,而且会永远清晰下去。不过,极具画面感的细节似乎不多,有些已经模糊不清。但和他在一起的情形,我一直记得很清楚,真的仿佛就是在昨天。
现在,每当想到临潭,我一定会想到他,一定会想到我们一坐一蹲默默地抽烟。他的身后是县城最好的饭店,我的身后是县城最热闹的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