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了钱,几个人一起动手,把瓷器和太师椅、八仙桌装在三轮车上,那个沉重的青铜鼎则牢牢绑在刘正茂骑来的自行车后座上。
蹬着三轮车回家的路上,华孝义忍不住又问:“正茂,花几十块钱收这些破破烂烂,到底图个啥呀?”
刘正茂望着前方蜿蜒的土路,含糊地笑了笑:“先留着吧,兴许……以后能有点用场。”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身上,也照在车后座那个布满历史痕迹的青铜鼎上。
三轮车上装满了易碎的瓷器,三人不敢骑快,只能小心翼翼地慢行。到达阴家村那处僻静小院时,已是夕阳西下,暮色四合,到了该做晚饭的时辰。
刘圭仁掏出钥匙,正准备打开院门那把锈迹斑斑的铁锁,谁也没留意到,身后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走来一位清瘦的老人。那人走到近处,方才低声询问道:“请问,您就是这家的主人,刘先生吗?”
这声音不大,却让专注开锁的三人同时一惊,不约而同地回过头。只见问话者是一位年长的男性,身形单薄,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穿着——竟是一袭洗得发白的灰色长衫,脚蹬一双千层底的黑布鞋,下巴上留着修剪整齐的山羊胡,整个人活脱脱像是从民国旧画里走出来的教书先生,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刘圭仁愣了一下,疑惑地问:“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那位老先生目光扫过三轮车上琳琅满目的旧物,眼神里带着几分怯生生又难掩的热切,低声说:“我就住在这个村里。时常看到你们收些旧货往这里送……不瞒您说,我对此道也有些爱好,只是难得遇到同好。早就想结识您,今日问了邻居老左,才知您家姓刘。”
一听对方也爱好收藏,刘正茂顿时来了兴趣,脸上露出笑容,上前一步问道:“老先生,请问您主要收藏哪一类物件?不知能否有幸去府上观摩学习?”
老人连忙摆手,神态谦逊:“谈不上收藏,更没什么家当。解放前,我在京城的古玩店里当过学徒,后来也做过几年朝奉。公私合营后,就在寄卖行里当营业员,直至退休,这才回了江南老家养老。”
“您不是在江南省城工作的?”刘正茂有些不解,既是在外地做事,为何退休后选择住在这城郊村里。
“我本是这里人。”老人解释道,“早年家里有位族叔在京城一位王爷开的铺子里管事,我年少时便被送去当学徒,从小耳濡目染,算是懂一点皮毛。如今回来养老,偶然发现你们家常收旧物,觉得格外亲切,这才冒昧想结交一下。”
在古玩店当过学徒、做过朝奉!这可是真正的行家!刘正茂心下肃然起敬,忙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恭敬地递上一支,并划燃火柴为他点上:“原来您是真正的行家!我们这都是瞎胡闹,其实一窍不通。请问老先生您怎么称呼?”
老人吸了一口烟,摆摆手,语气平和:“小伙子,别客气。街坊邻居有的叫我‘老朝奉’,有的干脆叫我‘老古董’,你们随便叫,我都不介意。”
“那我就僭越,称您一声‘老朝奉’吧!以后还要请您多多指点。”刘正茂恭敬地说。
“指点不敢当,我也只是半瓶水,互相学习罢了。”老朝奉依旧十分谦逊。
刘圭仁看了看愈发昏暗的天色,插话道:“老先生,今天时候确实不早了,我们得先把这些东西搬进去。改天一定专程向您请教。”
老朝奉连忙说:“你们忙,你们忙,我改日再来叨扰。”说完,他便安静地站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刘家人搬东西。
刘正茂转身去解绑在自行车后座上的那个青铜鼎。直到这时,老朝奉才注意到这个被麻绳紧紧捆缚的物件。只一眼,他浑浊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像是发现了稀世珍宝,不由自主地疾步走到自行车旁,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小刘同志,这……这个东西,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刘正茂见问到此物,心下警惕,在不了解对方底细前,不愿透露实情,便故作轻松地搪塞道:“您说这个香炉啊?在废品收购站碰巧看到的,觉得沉甸甸的像个老物件,就买回来了。”
老朝奉没有答话,伸出枯瘦的手指,屈指在鼎腹上轻轻一弹,随即侧耳贴近,仔细聆听那微弱的回响。片刻,他抬起头,语气肯定地说:“好东西!这是青铜的料子!”
刘正茂顺势问道:“您认得这东西?收购站的人跟我说,是庙里用的香炉。”
“瞎说!”老朝奉断然否定,“哪个庙会用这等形制的青铜鼎做香炉?这分明是古器,看这纹饰、这铜锈……尤其是这几个铭文,我好像在哪本拓片上见过,得回去查查资料才能确定出处。”
刘正茂又指着鼎内壁被烟火熏燎的漆黑痕迹说:“您看这里面,烧成这样了,之前被人拿来烤火用。”
老朝奉探头看了一眼,脸上立刻浮现出痛惜无比的神情,连连摇头叹息:“暴殄天物!真是暴殄天物啊!这可是……唉,小刘,这东西你好生收着,万不可再糟践了。”他爱惜地拍了拍冰凉的鼎身。
刘圭仁见这老先生确实眼光独到,便指着刚搬下来的太师椅说:“老同志,您既然懂行,麻烦您帮忙瞧瞧,这几件家具是什么木料的?”
恰巧这时,华孝义正拿着那条八仙桌的断腿,随手就要往屋里扔。老朝奉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他只朝断裂处瞟了一眼,那新鲜的木茬暴露出的木质纹理、颜色已然说明了一切。“老刘,”他转向刘圭仁,语气肯定,“这三件家具,都是海南黄花梨!是好东西!只是……怎么糟蹋成这般模样了?”
刘圭仁笑着解释:“都是从垃圾堆里扒拉出来的,能完整就不错了,脏点难免。”
听到“黄花梨”三个字,刘正茂心中一阵狂喜,他虽不甚了解古董,却深知在新世纪里,黄花梨家具将是何等天价!
此时,天色已彻底暗了下来,家家户户升起炊烟。刘正茂强压住内心的激动,对老朝奉说:“老朝奉伯伯,今天实在太晚了,我们还得赶回去做饭。改日我一定登门向您请教!请问您府上具体是哪一栋?”
“好,好,改日再聊。我住最靠江边那栋,门口有口大水缸,里面养了几尾鱼的便是,很好认。”老人和蔼地答道。
几人合力将三轮车上的物件全部搬进小院屋内,反身仔细锁好房门和院门,这才踏着暮色,赶回十二街的住处准备晚饭。这一天的收获,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期。
下午在垃圾堆放场的一番折腾实在耗费体力,晚上回到十二街的住处,三个人都累得不想动弹,更别提张罗复杂的晚饭了。刘圭仁看着瘫坐在椅子上的儿子和妻弟,叹了口气,挽起袖子走进厨房。没多久,他便端出三碗热气腾腾的清水挂面,每碗面里卧着一个焦边酥脆的荷包蛋,算是给疲惫的一天一点简单的慰藉。
三人围坐在方桌前,默默地吃着面条。吸溜面条的声音在安静的屋子里格外清晰。刘圭仁扒拉了几口面,放下筷子,对坐在对面的华孝义说:“孝义,明天你跟我回一趟潭城。”
华孝义正埋头吃蛋,闻言猛地抬起头,嘴里还含着食物,含糊地说:“姐夫,我……我就没必要跟着回去了吧?你自己去就行。我……我可以自己再去周边转转,收点货。”他眼神闪烁,心里打着小算盘,主要是怕一回老家,生产大队那边又找由头不让他再出来了。好不容易在姐夫这里找到个轻松又来钱的活计,他可不想丢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