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糖芋苗最大不过拇指指肚仿佛,粉粉的,糯糯的,林沐用舌尖抵住上颚一抿,就化在了口腔里,只在舌尖留下一抹清甜。淡淡的,绝不张扬,等反应过来,却发现它已经不知不觉沁入心底。
父亲那段岁月时常卧病,饮食起居上被管得一定只有比他还厉害,或许,这碗糖芋苗,就是父亲那时唯一能吃的少年口味了吧。林沐不由自主地出了神,一手捧碗一手执勺,勺子在碗底划来划去,什么时候碗见底了都没注意。
这就是……父亲喜欢的味道吗?挽强弓、驯烈马,雪夜薄甲逐敌百里的父亲,原来,也喜欢过这样的味道吗?
汤碗放落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陛下的手正从面前收回,林沐欠了欠身致意,低头看时,面前的鸭血粉丝汤果然又只有半碗……“这里面有鸭胗鸭肠,都不好克化,小沐你少吃点。”
……好吧。而且不给加辣……父亲以前肯定吃加辣的。林沐低头一口一口舀了吃,粉丝咸鲜,鸭血香滑,鸭肝粉糯,鸭胗鸭肠都是脆韧,的确好吃……可惜,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味道。
这时顾客陆陆续续到来,一时店门口的方桌被占得满满当当,点菜之声此起彼伏,店家穿梭来去,托着个大托盘忙得脚不沾地。过了好一会儿才奔去开炉,捧了一盘热气腾腾、色泽金黄的小烧饼来,一人面前放下一枚。
林沐其实已经有点饱了,可闻到那小烧饼香气扑鼻,一阵一阵往鼻孔里钻,还是忍不住咬了一口。一咬之下,先是饼皮一层一层塌下来,而后鲜美的鸭油气息散开,咸香的內馅和酥脆的饼皮之间,芝麻咯吱咯吱地一颗一颗爆裂。
好吃!
好想再吃一个……
他眼巴巴地看着别桌上黄灿灿的烧饼,心里却知道今天这一顿已经够饱了,陛下必然不会允他再吃。果然那店家应付完一圈客人,又捧了好几样东西出来,却不往客人的桌子上送,而是端到大槐树下的一张半桌上,一样样摆开。
萧景琰看得稀奇。他早年走南闯北,颇看到有愚夫愚妇拜黄鼠狼、拜青蛙、拜石头,甚至还有小儿拜大树为父母的。不意金陵城里也有此风俗,随口把店家叫过来要了碗馄饨,就便问道:“店家,这棵老槐树可有什么说头啊?”
“哪有什么说道,求个保佑呗。”那店家憨憨一笑,自去忙碌。倒是旁边一桌的熟客插口:“先生你莫听他胡扯,老梁头供的,哪里是槐树哟。”
☆、【番外】子世代的故事…金陵食志(下)
“哦?那是什么?”
“还不是那一家么。早年里不敢说,只能说是供槐树,……也不单是槐树,东头卖鸭子的老赵家,供的是榆树,隔壁巷子里汤包谢家,放在门口桃树底下,……反正做什么就供点什么,这些年可以明着供了,这老习惯啊,也是改不掉喽!”
萧景琰心头猛地一震。再开口时,已经要竭力按捺气息,才能稳住声音:
“你们……他……供了多少年了?”
“二十多年喽!”
周围的食客显然大多跟店家相熟,你一言我一语地帮腔:“那时候老梁头还没得店面,挑个担子,一头卖馄饨一头卖糖芋苗,就天天早上供一碗到树根底下。现在有店了,我给他讲供到屋里,他不肯,说换了地方怕人家找不到……”
这时店家也送了馄饨过来,在萧景琰面前摆下,操着一口浓重的金陵土话插嘴:“我讲他这不是瞎胡闹么,上供上供,是要让人家吃得到的呀。惨唷,一大家子,几百口人都杀绝喽,香火都没得喽。我们小老百姓没得本事哟,帮不上忙,只能给他们供一碗饭喽……”
林沐生在云南长在云南,学里说的和母亲自幼教的是河洛正音,身边伺候的人说的是云南话。所以他上课没问题,和同学交流也顺畅无碍。大酒楼里说书用官话他听得明白,可这会儿灌了满耳朵金陵土话,就只能半懂不懂地眨巴着眼睛,完全不知道陛下为什么忽然变了脸色,一副忽喜忽悲的模样:“所以,您就……供了这么多年?”
他惊异感动的神色太过明显,店家也有些不自在起来,连连摆手:“做人要讲良心噢。那年西蛮子打到城门口,我们这一条街的男人都上了城墙,要不是老帅带兵来救,我这把老骨头啊,三十多年前就扔在城头上喽!”
萧景琰胡乱点了点头,舀起一颗馄饨,连汤带水往嘴里塞。林沐等了又等,既没有等到解释也没有等到加菜,无奈低下头去,数桌面上的木纹玩儿。忽然萧明岳叮叮咚咚地跑了过来,挤到他身边,趴在他肩膀上咬耳朵:
“他们供的好像是你家嗳!”
“什么?!”
“真的啦!”萧明岳嘀嘀咕咕地把店家和食客们的话复述了一遍:“我听着就是你家!还能是谁?”
林沐胸膛起伏,死死握紧了拳头。萧明岳拍拍他手背,探头看了看父皇碗里看上去十分馋人的馄饨,大声道:“爹,我也要吃!”
“没吃饱?”
“……”萧明岳比林沐多吃了半碗小元宵、半碗鸭血粉丝汤,其实也饱了,被父皇一问顿时打蔫。萧景琰看着他眼巴巴的贪馋样子,又看林沐也是一幅想吃又不敢的小模样,心头一软,轻声道:“每人只准吃两个。”
“嗯!”
那老者极有耐性,虽然只要了四个馄饨,也单独舀水扇炉,快手快脚地煮了两碗上来。萧明岳但坐着点了下头,和他并坐的林沐却笔直站起,恭恭敬敬鞠了一躬:“谢谢老爷爷!”
“哎呀……你这孩子……怎么……”老者赶忙放下馄饨,扎煞着两手要扶,又不敢碰。倒是萧景琰淡淡说了句:“老丈不必如此,这一礼,你受得起。”
“太客气、太客气。”老者连连摆手,仔细打量了林沐一眼,试探着问萧景琰:“客官,带儿子出来玩啊?这教养是真好,我家那两个皮猴子,房梁都能给你掀翻喽。”
“小的是我侄子。”萧景琰淡淡一笑。“才进京,带他来尝尝金陵的味道。”
老者一脸恍然大悟:“怪不得!我就说,这一个口音不像金陵娃儿呢!”
“他是金陵人啊。只不过从小在外地长大。”萧景琰侧顾小沐,目光不自觉地柔和下来:“既然回了家,他爹喜欢的口味,总要带他来尝尝的。”
“应该的、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