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生做得对,连珠姐儿的母亲也如此想我,我又能怪得谁。是我这些年做了太多不光彩的事,羞于给人知晓。”
他说及此一顿,惨笑了一声,“都是命……!”
千丝万缕的心绪,归结至终处,只剩了一句“都是命”。
湛明珩似乎也苦笑了一下。大概真是命吧。他与父亲也好,公仪歇与纳兰峥也好,顾池生也好……哪怕有一人作了不同于当初的抉择,湛远邺的阴谋,或许就可不攻自破。可他们却身在此命局当中,皆未能逃脱。
他默了默道:“您并非羞于给人知晓,而是不愿万一事败,连累他们罢了。公仪阁老,您是一位好丈夫,亦是一位好老师,更是一位好父亲。您独独未曾做好的,便是一位臣子。您此生不负桃李,不负妻室,不负儿女,却负了皇祖父,负了湛家,负了大穆。”
公仪歇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他说这话时,神色平静,甚至听不出丝毫恨意。
半晌后,公仪歇似乎叹了一声:“殿下聪慧过人,想来已知晓罪臣当年对太子殿下犯下的错行。罪臣自知死有余辜,并无意逃脱。公仪府满门性命,您若不愿放过,罪臣亦毫无怨言。此前罪臣不知珠姐儿还活着,既现下得知真相,想必她的母亲亦不会责怪罪臣作此抉择。这是罪臣欠湛家的,亦是罪臣欠珠姐儿的。罪臣愿意翻供,如实揭发豫王,并将当年错行一并昭示天下。罪臣唯一的心愿,便是希望您莫与珠姐儿因此心生隔阂,罪臣之孽,因她而起,却与她无关。”
湛明珩闻言笑了一声:“公仪阁老,您想错了。我并不知晓您对我父亲做了什么,并且此生都不欲知晓,也望您将此事烂在肚子里,莫与他人提及只言片语。慧极必伤,我愿洄洄永不再为往事所扰。我对她的承诺是真,我不会动公仪家,亦不会动您。我骗了她,利用她设了今日之局,得了您这份口供,令真正的罪人伏法,便算是我索取的偿还。”
他望着地牢暗廊尽处的一小间窗扇,看着外边的天光一点点暗了下去,最终在公仪歇的震惊诧异里缓缓地道:“湛家害您失去了一个女儿,您亦害湛家失去了一名继承人,如今我得了她,公仪家与湛家的债孽……从此后,便两清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写得我好难受,想抱抱太孙,也想抱抱公仪爹爹……另外怕大家误会,先补充一点,太子的确是自缢而不是被杀的,具体后文马上讲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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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之死
无人知晓,这一句“两清”,费了他多少气力,多少辗转踌躇。
公仪歇低估了湛明珩对纳兰峥的情意。可转念一想,似乎又不意外了。他虽直至眼下方知纳兰峥身份,这些年却未少耳闻太孙与太孙妃的伉俪情深。此刻回头看看,再联想湛明珩今日所设之局,心下自是一片了然。
珠姐儿是不晓得太子之事的,她此前口中所言,想必指的只是杜家一案。否则以她磊落心性,如何能来走这一趟。
太孙的确算计了他们父女俩,却是为了珠姐儿好。
他沉默许久后,撤了一步,朝跟前负手而立的人大拜下去,清晰而响亮的三声叩首。
牢房的烛火复再添旺了一些。公仪歇伏案而书,笔锋起落间洋洋洒洒三千文,终令诸般罪孽昭然若揭。他几乎未有停顿片刻,似乎如此凿凿之言已在心内描摹千百遍。
世人皆道种因得果。或许湛远邺也不曾料想,此桩罪孽,由十五年前始,十五年后终。始与终皆是同一个女子。
湛明珩坐在他的对头,眼睛眨得极轻极缓,像是不愿错听了更漏。他说过戌时前要回承乾宫的。
却是酉时过半,暗廊里忽传来一阵急躁的脚步声,偏头就见井砚气喘吁吁奔来,连礼也不及行到位,匆匆道:“太孙殿下,太孙妃未曾用膳,回宫不久便孤身跪在了明光殿,谁劝也不肯起,属下见时辰已晚,只得前来禀告殿下了。”
公仪歇霍然抬首。
湛明珩缓缓自座上起身,紧盯着井砚问:“……你说,她跪在何处?”
“回禀殿下,是承乾宫里废置已久的明光殿……明光殿内书房的大梁下。”
湛明珩闻言浑身紧绷,提步往外,迈了几步又想起正在亲笔拟罪文的公仪歇,给侍从在旁的方决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将后续诸事打理完毕,随即一句话不留地走了。
公仪歇颓唐地瘫坐下来,那张肃穆了半生的脸一刹间泪迹纵横。
明光殿,是当年太子悬梁自缢的地方。